恒河实在是一条让人心疼得流泪，也让人感动得流泪的大河。站在晨光微曦的恒河岸边，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理解的艰难与不易―――

　　恒河晨浴

　　　飞奔着逃也似的坐回车上，偷偷戴上墨镜，遮住两眼中马上就要滴落的泪水。旁边，一个头发蓬乱、面色黝黑、抱着婴儿的小姑娘在拼命地、乞求地敲着车窗。我向婴儿扫了一眼，心又被刺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四肢在一堆破布中蜷缩着，整张脸上能找着的惟一生命迹象，就是那双睁着的眼睛。我几次打开了随身的钱包，但又几次将它合上了。周围到处都是乞求的人，早已将我们的五辆大吉普围在了正中。出发前导游就数次警告过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因心软而施舍的结果，就是将全组人陷入包围之中，无法脱身。

　　五辆吉普车缓缓蹭出了人群。车厢外传来一片因失望和愤怒敲打车身的声音。我将双眼躲在黑色的镜片后面，使劲闭上，希望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去回忆，但是不行，就像失眠的人总想努力入睡一样，该来的仍然汹涌而来，一样儿也躲不掉。

　　在这次已长达两个多月的旅行中，我是第一次因无法承受眼前的景象而掉泪。心里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一种离家太久的自我渲泄？但是很快，我就原谅了自己因软弱、羞愧、愤怒、无奈而混乱交织成的这种自我折磨情绪。因为我已经知道，大家跟我是一样的。平日里总是笑语喧哗的对讲机，此时已是一片沉默。

　　　 恒河实在是一条让人感动的流泪得大河。

　　从印度中北部古老的城市瓦拉纳希走出来，上了一座铁索桥，眼前就会出现一条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的大河。在一片胭晕的水雾与初升日光的笼罩下，恒河显得如此安宁、详和、朦胧而又充沛。它不像黄河的跌落与湍急，也不像长江的险峻与无常，不像尼罗河那样只供养着周围一块狭长的土地，也不像我们已走过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那样充满着纷争与苍凉。恒河真的只能是恒河。这时候，你可能会感叹，世界上确实很难再找到一条大河，会像恒河那样温柔、驯服、丰满与宽容。你可能也会感叹，在地球上，在人类历史中，这样的母亲河无论如何也是不可多得的。

　　　 翻开所有介绍印度历史、文化、现状的书，恒河都是一条不能不提、也不得不提的大河。对于生长、生活在南亚次大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它就像乳汁、像血管一样重要。因此印度人将它称为“至高至圣的母亲河”。也因此，传统的印度教教徒认为，只要一生中能到恒河中洗浴一次，能喝上恒河水，能死后把尸体或者骨灰放到恒河水中，将是人生最高的境界。恒河是他们洗涤罪孽、免除轮回之苦、径直升入梵界、与梵合一的最直接途径。

　　那天早晨，就是在这样的晨光微曦中，我们登上了恒河岸边的一只小木船。身后，仍是一片船家此起彼伏的招揽吆喝声。此时来到恒河岸边的外国人，只带着一个目的，观赏闻名世界的恒河晨浴。

　　早晨的空气潮湿而冰凉，早晨的恒河水也一样。感到自己虽然穿着风衣，仍然裹住一身一团的寒意，鼻头早已冻红了。但是，岸边码头的一层层台阶上，早已拥满了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薄纱丽的男男女女。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做活动四肢的准备动作，当太阳升起之前，所有的人都已跳进水中。双手合十祈祷的、涂满肥皂搓洗头发的、直接用手指或一根小木棍刷牙的、喝水的、游泳的、洗衣服洗床单的……人人脸上都有一种忘我的安宁和满足。

　　瓦拉纳希的恒河之岸长达6.7公里，共有64个码头。沿着这些码头一路向东走，船家先将我们划到了第一处焚尸场，然后掉头向西，又划到了第二处焚尸场。到处人声鼎沸，只有两处焚尸场码头青烟缭绕，这是恒河岸边两处著名的焚尸场，也是印度教教徒心目中最神圣的火葬场。为了能在死后将骨灰撒入恒河，随恒河水升入梵界，据说许多印度教家庭不惜千里迢迢将亲人的遗体运到这里火化，有的病人则干脆躺在河边等死，以求最后皈依于恒河。

　　　但是，恒河实在也是一条让人心疼得流泪的大河。

　　坐在小木船中，船家双浆挠起的水波混乱而又暗得发绿。船尾紧紧跟着几条兜售廉价铜器的小船，一位船主咧开嘴对我们弃而不舍地微笑着，牙齿上沾满了血迹，可能就是方才用木棍刷牙戳破了牙床。岸边的水中浸泡着一堆堆已经发胀的垃圾，就在洗浴的人们身边游荡着。我们的双浆擦着一头死牛缓慢滑过，死牛背上的毛已被浸泡得有些脱落。这是印度教的神牛，与人一样，恒河也是它们最好的归宿，惟一不同的是，它们死后往往是被人整个抛进河中，而不进行焚化。抬头看岸边台阶，拥挤的人群脚下，一条野狗正将头钻入浅水中搁浅的一架骷髅中啃噬着，水面上露出的一根根胸骨分不出是人的还是牛的。不远处的焚尸场中，几个衣衫褴褛的焚尸工正在将烧完的骨灰和木炭一股脑洒入河中。岸上，一个身穿蓝衫、脸色已经发白的老人侧躺着，几个巡逻的警察围在他周围。很明显，他已经按他最后的心愿，心满意足地死在了恒河岸边，而且从脸色判断，时间应该已经不短。

　　 所有的这一切与人们水中的虔诚和忘我竟没有咫尺之遥。

　　我问跟在我们旁边的印度导游，是不是所有虔诚的印度教教徒经过恒河都要进行这样的沐浴？你希望下去吗？这位来自新德里的从世袭婆罗门家庭中走出来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尴尬，他说来之前他父母也曾嘱咐过他，经过恒河一定要沐浴，但他知道这条河现在已经太不卫生了。仅仅是工业费水，每天就有将近9亿升排进河道。他相信他每天喝的就是恒河水，每天洗澡用的也是恒河水，所以他对恒河水一点儿也不陌生。但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下去。

　　整整一个早晨，我们的小船都在水中荡漾着。人们脸上的宁静和幸福，与眼前那片已被垃圾、尸体、骨灰、工业费水污染得令我们胃肠挠动的河水交相辉映着，无情的一遍遍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这条来自于雪域高原，最终注入汪洋中的大河，实在已不是我心目中那条养育了人类辉煌灿烂文明的圣河。

　　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恍惚过。正如一位宽容的古印度国王曾经留下的那句名言：“任何一个宗教中都有光。”发源于古印度大地的宗教，都曾赋予人类无限亲近自然的权力，付予人与生灵万物平等相处的宽柔与博爱。但是无限发展、自我膨胀的人类在养育我们的自然面前，却没有找到一个自我控制的阀门。我们在心安理得地带给自然以如此重负和创伤的同时，我们，我们的文化和宗教，我们最终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存理由，是否也都应当受到质疑？我们的生存逻辑，是否从根上就已是荒谬？

　　这让我想起了登上码头之前，曾经听到的一则关于恒河的故事。据说在一百多年前，有一个贵族为了积德行善，在恒河岸边捐资修建一个供教徒们沐浴的码头。动工时，人们在岸边挖出了一座坟墓。打开后，发现一位瑜伽僧正坐在里面闭目静修。僧人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位麻风病人，心里十分着急，以为恒河水干涸了，否则用恒河水一洗，麻风病就可痊愈。他再抬头一看，恒河水照样缓缓流动着，于是僧人叹道：“唉，由于世道黑暗，恒河水已经失去了它的纯洁性。”这时，他把身边一壶水拿出来给大家看，壶里的恒河水晶莹透亮。然后他叫大家继续修建码头，自己又重新入定。但是据说这个码头后来怎么也修不直，人们曾纠尽脑汁，也没能纠正过来。

　　在印度的那些天里，我的脑子始终就被这样一片奇怪而混乱的感觉所笼罩，我该怎样认识这个国家呢？在这里，动物就像生活在天堂之中。街道上，牛、羊、猪、马、猴、甚至鸭子，在与人、与车辆争着道儿。这是一个动物的天堂。许多动物被赋予神性而不得伤害：神牛、神猴、神鸟，等等。但是人呢？即使在新德里，随便一回头，你就会发现，在墙边、在小水沟旁，有人在随地大小便。在乡村的道路上飞车而过，经常还能看到一些一丝不挂的人在坦然行走，那是发源于印度大地的另一个宗教——耆那教的教徒，只是比一般的教徒要更严格一些，因为他们更崇尚自然，宁愿“天体”。

　　 在到达恒河岸边前后，我们曾经到过印度首都新德里、世界七大奇迹泰姬陵所在地阿格拉、印度一个土邦王朝的都城所在地斋普尔、佛教的发源地菩提伽耶，和现在这座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等众教朝圣地瓦拉纳希。但是无论在哪里，仍没有站在恒河岸边的那一瞬间，给我带来如此的震颤与难过。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理解的艰难与不易。

　　那天，我们也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如果今后你仍想来印度，如果你希望深刻地理解发源并存在于这块大地的宗教与文明，你就一定要来一趟恒河。恒河无疑是印度宗教、文化最后、最明确、最裸露的环节。相信每一个到过恒河的人，都将难以忘怀这条大河留给你的诉说和感慨。

　　 船停岸边，登上码头，刚刚将眼前已深深刻在脑海中的一幕幕转至身后，就又被码头上一群乞讨的人围了起来。一双双伸出的手拍打着、甚至紧抓着你的衣角。绝大多数是老年或少年乞丐，伸出的许多只手或故意摆在台阶上的脚竟然是残肢。这种丝毫不掩饰的、大规模的贫穷和残缺在以前的我是无法想象的，因此也就有了一个“错觉”：不施舍简直就是罪恶！但施舍呢？还走得了吗？每一本印度的书里都在警告着初到这里的外国游客：千万不要在人群中施舍。即使心软，也要找个人少的地方……

　　没有人能够在这里应付自如，包括我们的那个印度籍导游，大家全都飞也似的从人群中穿过，不敢稍作哪怕一分钟的停留。

　　印度的穷人实在太多了，几乎所有到过印度的人，恐怕都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也不会在看到这些悲惨的景象时还能完全无动于衷。中国人过去经常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我们心中的赤贫，但是在我们采访的新德里闹市区的贫民窟中，一间仅用破布和破油毡搭起的歪歪斜斜的棚子里，就可能住上一家四口、五口甚至更多，房间内更别提睡觉的绳床和保暖的被褥。而在任何一处景点，你都能看到数不清的老少乞丐为了要钱而向游人展露着身体的残疾、脸上的悲苦。

　　但是印度的富人也有很多。大街上，夹杂在冒着黑烟的三轮摩托车、大货车中的就有不少豪华的日本产、美国产轿车；城市中，经常能看见一幢幢美仑美奂的别墅；五星级酒店中，每到周末就有许多奢华的婚礼举行……

　　印度的人也太多了。这也是我们到达印度后得到的最直观、最深刻的一个感受。无论是从印度的乡村腹地中穿越而过，还是在城市中稍作停留，车停之处，永远都会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个水泄不通。尤其不解的是，你根本看不出这些人从哪里来？他们想要在这里做些什么？他们又要到哪里去？就是这样围观着你，使你的视线得不到哪怕一分钟休息。本来作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中国人，我们似乎还没有多少资格来品评人口过多带来的诸多问题，但是这种无论何时都会磨肩擦踵的人流，还是给我们带来了一回又一回的惊奇与警告。据说在这片只有中国三分之一面积的国土中，目前的人口总数已高达9.5亿。而按联合国的推算，到2018年至2020年，这里的人口将超过中国，成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

　　路上，秋雨老师说：他终于悟到了，所有的宗教都产生于现实的苦难，因而宗教也就不能解决任何苦难的现实问题，它只能为苦难的人生提供一种心灵的解脱之道……我们早已熟悉了徐悲鸿先生的《饥民图》，以为那已是最最真实、登峰造极的苦难了。现在看来，中华民族所经历的苦难，恐怕远远低于这片曾经酝酿过众多宗教的土壤…… 　　

　　　那天，在恒河岸边，如果有人问我下一生如果生在印度，愿意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生灵？我想我最有可能的回答恐怕不会是再生为人，而是要做一头生长在恒河岸边的自由的神牛，或一只能展开双翅飞翔于寂静天空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