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干不了，累坏了，又怕我耽误了学习。其实呀，他们是看不起我，看不起做工的人。

　　·孩子早已习惯于过舒适的生活，等到长大成人，走向社会后，干活更是力不从心，才知道适应社会的能力太差了。

　　·虽然说谎的是孩子，但是造成说谎的却是父母。

　　·我曾问我爸爸什么叫高贵？他说自由就是高贵。可我不自由呀，他们对我的束缚还是很多的，总之不肯放手让我干我想干的事。

　　·可我已上二年级了，什么事儿都依赖马阿姨，依赖爸爸妈妈，我感到了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

　　·一个疼爱孩子的父母应该关注孩子将来是不是能应付这个复杂的世界，作为家长，将一个毫无生存能力的人推入未来的社会是对孩子的残忍和不负责。

　　受访人：方辰辰(北京市朝阳区某小学三年级学生)

　　钟绪兰(北京市特级教师、某小学教师)

　　采访人：陈舰平

　　时间：2001年4月4日中午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某小学德育处办公室

　　采访手记

　　采访方辰辰同学是北京市特级教师、朝阳区某小学的钟绪兰老师的建议。方辰辰今年10岁，上三年级，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爸爸是某大商场的总经理，妈妈是建设银行的业务部主任。据班主任老师钟绪兰介绍，方辰辰同学非常聪明，学习成绩好，但其他面的发展明显滞后，可以看出家庭教育对孩子的影响。笔者在钟老师的支持下，对方辰辰同学进行了采访。在采访前方辰辰问钟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说什么？钟老师说，当然，实话实说吧。为避免给受访人带来不便，本访谈均作化名处理。

　　陈：方辰辰同学，钟老师和同学们都说你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你为什么这么聪明？

　　方：我生下来就聪明。

　　陈：有生下来就聪明的孩子吗？

　　方：怎么没有？我就是。

　　陈：你那么聪明，为什么很多事都没有别的小朋友做得好？

　　方：谁说我没有别的小朋友做得好的？我也会干很多事。

　　陈：比如说你扫地扫不干净，而别的小朋友会扫得很干净。

　　方：(笑)我在家里没有干过，我爸爸妈妈看到我扫地、拖地板、抹桌子就会说，别弄呀，那是阿姨的事呀。

　　陈：当你爸爸妈妈不让你干这些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方：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干这些，我觉得挺好玩的。可我爸爸妈妈都说这是马阿姨(保姆)干的。我说马阿姨干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这多好玩呀。可我爸妈就是不让我干，唉，害得我在学校里被同学笑。

　　陈：你怎么不认为这是你爸妈宠你的表现呢？

　　方：我没上幼儿园前就喜欢帮妈妈干活，妈妈就不肯让我干。有一次我看到妈妈在阳台上浇花，也想帮她忙，她一看到我拿着浇花的水壶马上就夺过去了，对说我这是大人干的活，小孩子干会把衣服弄湿了。可是我都上(幼儿园)大班了，一做什么事，他们还是有很多的理由来说我。我上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家里有了马阿姨，更不让我干了。阿姨说你爸爸妈妈舍不得你干这些，这可是宠你呀，怕我干不了，累坏了，又怕我耽误了学习。其实呀，他们是看不起我，看不起做工的人。

　　陈：你怎样看出来他们有轻视劳动的思想？

　　方：我爸妈都说过，你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要好好读书，好好练琴，将来要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像马阿姨一样给人家做佣人。

　　陈：你认为你爸爸妈妈的话对吗？

　　方：当然不对。在现在社会，做一个有文化的人是每个人都想的。可为什么有文化的人就一定不要会干家务，不热爱劳动呢？钟老师就说过干家务可以学到很多的本领。我特别不喜欢爸爸妈妈看不起马阿姨。

　　陈：看得出你很喜欢马阿姨。

　　方：马阿姨人可好了，整天干活，还陪我玩，给我讲了很多的故事，她讲的故事我爸爸妈妈都没听过。马阿姨还会用手绢折各种动物，反正她会的东西很多，我喜欢她。

　　陈：钟老师，对于孩子做家务活的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钟：据我了解，当前小学生95%以上的家长是不让孩子做家务活的。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所曾对2300名小学生进行过调查，发现每天平均劳动仅10分钟，而在韩国，每个小学生每天的平均劳动时间是42分钟，美国是80分钟。

　　陈：我们那个时代的家长都鼓励孩子参加家庭劳动，孩子一干活，家长就觉得懂事了。现在不同了，轻视劳动的观点在现代人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这也可算是新时期的家庭病。

　　钟：由于家长轻视劳动，就出现了这样一些情况，开始时孩子出于好奇心或表现欲，想帮助家里人干活，父母因为疼爱孩子，或怕他们干得不好，不让孩子干，后来父母想让孩子帮一点忙，孩子不是不会干，就是不肯。这是为什么？因为孩子早已习惯于过舒适的生活，等到长大成人，走向社会后，干活更是力不从心，才知道适应社会的能力太差了。

　　陈：由于孩子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使孩子的生活自理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日益降低，而幼儿与儿童期，应该是借助孩子对劳动的兴趣，培养孩子劳动习惯的最佳时期。如果家长利用这一最佳时期，让孩子多干些活，将来孩子独立生活的时候就不会手忙脚乱。

　　方：我爸爸说，要会干那么多事干什么？将来现代化程度越来越高，根本用不着人自己做。人将来就是用脑来指挥那些做家务的机器，所以只要脑子好使就行了。陈：这种观点在家长中可能很普遍，其实有时劳动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劳动，也是培养孩子的思想素质和动手能力、身体协调能力的一种方式。

　　钟：对，最重要的不是仅仅让孩子会干活，而是培养孩子热爱劳动和勤俭的好品德。这是一个道德品德教育的问题。陈：其实，孩子干家务活对智力的发育也是有帮助的，方辰辰有没有这种体会？

　　方：(摇摇头)。

　　钟：家务里面有不少生活的学问。比如，如何把衣服叠整齐美观了，里面很有考究，T衫、衬衫、裤子、棉袄的叠法各不一样，怎么叠才最简单又最好看，这就是锻炼一个孩子的分析能力，想像能力和美感。

　　陈：还有，摘菜也有学问，白菜、菠菜和芹菜各有各的摘法，同样的菜也有嫩老、新鲜度等具体情况，怎么摘快，怎么摘不浪费是有不少知识可学的。通过摘菜，还可以知道一些农事知识，什么季节有什么菜，是怎么长出来的等等。

　　钟：其实这些知识很感性，也很有趣，对孩子来说容易接受。美国一位儿童教育专家说，我们不能让孩子永远站在我们的后边，保持天真无知，而应去筛选生活，找出孩子在我们的指导下能承受的经历，使他有机会去体验生活，认识自己的能力。

　　陈：方辰辰同学，你认为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合格的家长？

　　方：(笑笑)不合格。

　　陈：仅仅是因为他们不让你干你想干的家务活？

　　方：他们很爱我，对我的学习也不像别的家长整天叫着嚷着做作业，对我很宽松，让我懂得有效地学习。但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女孩子，处处表现得要与男孩子不同外，还要我表现得与别的女孩子不同，要我比别人都高贵。我曾问我爸爸什么叫高贵？他说自由就是高贵。可我不自由呀，他们对我的束缚还是很多的，总之不肯放手让我干我想干的事。

　　陈：你能举一两个例子吗？

　　方：比如说，在一年级的时候，喜欢跟男孩子玩足球，我妈妈说我野，不允许我玩这个粗野的运动，后来我不玩了。我爱看警匪片，我爸爸说，你有时间就去练练琴，听听音乐，这些是男孩子看的片子。连看片子都分男女，我觉得他们虽然读过大学，但思想太保守了。陈：你当着爸爸妈妈的面批评过他们保守？

　　方：是啊。

　　陈：他们是什么反应？

　　方：他们只是笑笑。

　　陈：说不定是不好意思了，想对你实行开放政策。

　　方：哪里，他们在这个方面开放了，在另一个方面又犯了。比如，他们限制我跟同学的来往，要他们认可的同学才肯让我跟他们在一起玩。有一次我约了几个同学来我家玩，他们走后，妈妈就对我说，下次不许把这些同学带到家里来。我问为什么？妈妈说，他们都是野孩子，没有教养。他们怎么没有教养了？有的同学还是班委呢，怎么能说他们没有教养？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妈妈从心里看不起他们。

　　陈：你觉得爸爸妈妈这样限制你是不是影响到你的成长？

　　方：我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叫我“小公主”，他们不愿跟我玩，他们怕我爸爸妈妈不喜欢他们。我觉得我的性格也变了，没有别的同学那样开心。钟老师，我是不是在生活里会变得越来越不开心？我以后还会开心吗？

　　陈：对。钟老师你是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的？

　　宗：辰辰的家长想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小公主”，这是一种不切实际、作茧自缚的表现.我认为，这样做看似爱孩子，其实是对孩子的不尊重。就拿与外界交往来说，孩子从幼年起，就有强烈的寻找伙伴进行交往活动的倾向，孩子只有与环境相互作用才能得到发展。在集体生活中，对孩子的个性、情绪、情感、智力能力的发展都有好处。一般的家长总是希望孩子多交往，希望孩子合群。要不然，家长何苦要把孩子送到学校来，留在家里请个老师算了，而辰辰的家长却并不懂得集体生活的好处。我曾和辰辰的母亲谈到这个问题，当时她是理解的，表面上表示同意，但实际上思想上还是没有解放。其实她的心理动机我清楚，她认为辰辰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能让她同流合污了。她永远不知道她们这样做伤害了孩子，对孩子的成长只会有副作用。

　　陈：过去的家庭可以生几个孩子，兄弟姐妹可以在一起玩乐，现在只生一个，如果让孩子与外界隔绝，孩子就会有孤独感。再好的生活，如果有了孤独感，那对孩子的成长的确不利。

　　钟：是的。辰辰的妈妈曾告诉我辰辰三岁时的生日故事。你还记得吗，辰辰？

　　方：生日？我记不得了，你说出来我听听。

　　钟：你过三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要送你一件礼物，问你想要什么，是要玩具还是要一件漂亮的新衣服？你说，这些我都不要，我想要一个妹妹。方：(笑)是，我小时候是向我妈妈要过小妹妹。

　　钟：你这话可把你妈妈逗乐了。你妈妈想不通孩子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辰辰，你知道你为什么要一个小妹妹吗？

　　方：我想有一个妹妹跟我玩。

　　钟：对了，这其实就是孩子的孤独感造成的，三岁的孩子也知道孤独呀。

　　陈：方辰辰，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在家除了做作业还干些什么？

　　方：弹钢琴、画画儿和看动画片。

　　陈：你有没有干过刷碗、洗手绢、叠被子、收拾玩具的活儿？

　　方：没有，我要干这些，爸爸妈妈就会反对。

　　陈：你会自己穿衣服吗？

　　方：我会穿，但每天早上起来，就是马阿姨帮我穿，妈妈嫌我穿得慢。

　　陈：如果你这样下去，你会不会觉得你将来独立生活会有问题？

　　方：爸爸说这些简单的活儿长大了自然就会了，现在用不着学。可我已上二年级了，什么事儿都依赖马阿姨，依赖爸爸妈妈，我感到了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同学们要是知道我现在穿衣服还要别人给穿一定笑死我了。

　　钟：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还要别人穿衣服？上次我在班上做这个调查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举手？

　　方：我刚举手就放下了，我看到只有我一个人举手，我，我就缩回来了。我怕别人会笑我。我没反应真情(方声音小得像蚊子)我说谎了。钟：父母疼爱孩子，不愿意让孩子做自己能做的事，是对孩子积极性的最大打击，它传递给孩子错误的信息，不但使孩子丧失自信心和勇气，还会使他们感到危机和不安全。安全感是建立在能够用自己的能力去对付处理问题的基础上的，如果孩子觉得很多的事没有处理，他会极为恐惧不安。我认为，一个疼爱孩子的父母应该关注孩子将来是不是能应付这个复杂的世界，作为家长，将一个毫无生存能力的人推入未来的社会是对孩子的残忍和不负责。

　　陈：方辰辰，你刚才说你说谎了。你脸也红了。是不是第一次说谎啊？

　　方：我很少说谎。我爸爸妈妈最反对我说谎，但我还是在他们面前说过一次谎。陈：你向父母也说过谎？是大谎？还是小谎？什么情况下说的(谎)？

　　方：有一个礼拜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帮着马阿姨洗我的玩具和书包，还帮马阿姨抹家具。爸爸妈妈回来后问我在家干了什么？我说我练了一天的琴，爸爸妈妈信以为真。还有一个礼拜天，我偷偷约了同学到家里玩，还到爸爸的书房里去了，这事我也没有告诉我爸爸妈妈，马阿姨也帮我瞒了。

　　陈：你觉得说谎好不好？

　　方：那还用说，说谎当然不好，我也不希望说谎，当我说谎时我心里特别扭，就像犯了大错误似的，见不得人。但我要是不说谎，要么就是受别人嘲笑，要么就是受爸爸妈妈的责怪。

　　陈：那你说谎是为了让自己避免被嘲笑与责备，是这样吗？

　　方：是。

　　陈：这与你父母对你的限制有关系吗？

　　方：爸妈很多问题都与我不能通气，我的许多愿望得不到他们的赞同，所以只有用说谎来解决了，有时说谎便很容易过关。我想，如果爸爸妈妈肯尊重我的意见，我想做什么就让我去做，我是不会骗他们的。

　　钟：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亲子间若能建立尊敬、信赖、认真接触的人际关系，谎话就没有侵入亲子之间的机会。方辰辰是一个在良好生活环境生长、学习成绩优异的同学，但她还是染上说谎的不良习惯，而且按她的说法，她的说谎是为了保护自己，孩子又为什么用说谎的方式使自己正当化呢？那是因为他认为老实说会挨骂。这里我们看到，虽然说谎的是孩子，但是造成说谎的却是父母。因为孩子他总是希望继续被父母疼爱，所以，以自己说谎的代价来迎合父母的意志。这说明了家长与孩子之间没有建立起相互信赖，相互尊重的平等关系，而很多家长却不知道这里面的微妙，致使亲子之间恶性循环。更可怕的是，一旦说谎奏效，恶习带入孩子往后的岁月，带入社会，后果不可设想。

　　陈：这也是我在采访过程中经常遇到的一个问题。有的孩子学习成绩很好，也很文静，但综合素质的确不高。尽管这些孩子小时候很出色，很可爱，但一旦进入社会，可能就会很不适应。情商也不高。就像刚才说的，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解决困难的能力、与人相处的能力。还有就是社会公德方面的教育被大多数家长忽视了。现在我来问方辰辰一个问题：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个残疾人坐在轮椅车上，他的前面有一个障碍，影响他通过，你会笑话他？视而不见？以好奇和期待的心情看他怎么越过这个障碍？还是主动去帮助他？

　　方：如果爸爸妈妈不在场，我会主动去帮助他。如果和爸爸妈妈一起，我可能会看他怎么越过障碍。

　　陈：为什么爸爸妈妈在场时，你就不会帮助他呢？

　　方：我想他们会嘲笑我不自量力，或者责备我管别人的事。曾经有一次我在安定门地铁口给了一个拉二胡的叔叔一块钱。我妈妈对我说，别看这些人一副可怜样，每天的收入比妈妈还高。我爸爸也曾对我说过，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外面，一定要有自我保护意识，少管闲事，因为这个世界太复杂，好人坏人分不清。陈：方辰辰的爸爸妈妈这样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怕孩子受骗上当，但这样可能使孩子变成一个自私，缺乏同情心的人。钟老师你认为呢？

　　钟：过去家长注重德育，而现在则比较注重智育，这其实是个误区。一个人只有具备了较高的情商，比如良好的道德情操、克服困难的勇气、同情和关心他人的善良等等，才能称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高智商、低情商的人不会有什么大成就，而一个高情商、智商平平的人则可能会取得异常的成功。家庭是孩子学习和提高情商的第一所学校，在家庭中，孩子们能学到许多做人的基本要领。这种学习的过程不仅是透过父母对子女的管教，还包括间接观察父母的行为及他们之间相处的情形。我认为，一个有完善人格的孩子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有用的人才，而有完美人格的人，一定富有公德心，同情心是培养公德心的最好的办法。

　　陈：方辰辰，你同意钟老师的说法吗？

　　方：当然。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陈：怎么做？

　　方：我回去给我爸爸妈妈上上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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