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中国家庭亲子交流现状，和谐家庭基金和新浪教育联合推出“大型公益访谈”，每周四下午2:00-3:30现场直播，话题将涉及亲子伦理、早教、亲子沟通、家长角色解析等多种内容。本期做客嘉宾为北京师范大学教师于丹老师，以下为此次访谈的文字访谈实录。

视频：著名文化学者于丹谈中国人的孝道 媒体来源：新浪教育

　　主持人殷智贤：各位网友大家下午好，感谢您继续关注和谐家庭基金公益大讲堂，我是和谐家庭基金项目执行人殷智贤，今天也是我们第一季和谐家庭基金公益讲堂的最后一期，我们非常荣幸请来了于丹老师作为我们本期讲堂的嘉宾，于丹老师您好。

　　于丹：您好，大家好。

　　主持人殷智贤：因为我们今年提出的口号是“千万家庭构建和谐亲子关系”，所以在我们最后一期讲堂里，我们就星于丹老师能跟大家分享一下在她多年的学习和研究中，她所了解到的中国人的孝道到底是什么含义。于丹老师，因为我们都知道您是博览群书，尤其是对国学这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中国通常大家一想起中国的伦理都会想到孝道，这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基石。在您多年的研究里，您所了解的中国人的孝道是什么含义？它有什么样的特点？

　　于丹：其实说起来孝道，中国人都特别熟悉，但是走到现当代以后这个孝字其实也受到好多批判，比如大家都熟悉的《二十四孝图》里的故事，大家会觉得有很多东西其实是糟粕、过时了，而且有很多东西是过于迂阔。

　　怎么理解这个孝？比如现在很多人说“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不是一种孝？但是你想想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那个远游有多难，坐着吱吱哎哎的牛车，这一走，父母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孩子就难说了。今天有飞机、城铁还有动车，在今天的这种条件下，有手机，有网络的视频，你可能远游归来的时候，父母还是心情欢畅的。所以，“孝”这个字按中国的话说是“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如果我们跳出具体的行为你去看孝作为一种态度，特别是在今天它有什么样的实践意义，那我们就可以站在今天的历史坐标上，再去阐述这个孝字。

　　其实为什么说“论心不论迹”？你想想心情是什么？如果说一个家财几百亿的大款给他的父母买一个小别墅，然后他可能十天半个月不过去看一眼。或者是一个下岗的工人，他就在一个几十平米的小房里，和父母天天在一起伺候，给他捶背洗脚，你说谁更孝？

　　主持人殷智贤：所以下半句叫“论迹家贫无孝子”。

　　于丹：说论心这件事，还从古代说起，古代也不论迹。咱们说说《论语》，孔子的弟子说老师你给我讲讲什么是孝，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现如今大家说孝好像是能够养活自己的老人，但是他说“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有别乎”。他说你看牛羊犬马是哺乳类的大动物，长辈也都能养着。我们如果对父母没有一份发自内心的敬意，养爹妈跟犬马养长辈有什么区别呢？

　　再接下来什么叫心、什么叫迹？更简单，孔子就回答了两个字，他说色难，脸色的色，困难的难，千孝万孝不如给你爹妈个好脸色看。所以，你说什么叫经典？经典就是它已经说了两千多年了，你今天一听说，哦，我还没做到。就两个字。今天你给父母买豪宅，包飞机飞欧洲或者是给他请保姆，每个月给他几万块钱零花，很多人都能做得到，但是哪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色难”这件事我明白了，我永远给他好脸色。

　　主持人殷智贤：很难。

　　于丹：太难了，所以你说什么叫孝？中国人的孝道，不要说让今天大家都去卧冰，都去割肉，像《二十四孝图》里的那样去伺候爹吗？不要死守过去的教条，但是要记住其中的一些道理，你为什么要给他好脸色呢？孔子还有一句话说得好，“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你想想你爹妈的这个年纪，一方面你是高兴，你觉得他还在，高寿。但另一方面，你的忧惧之心，他的好日子还有多少天，你算都能算得出来，你哪儿还敢跟爹妈欠债，你告诉他明年咱们度假，下礼拜我回家吃饭。可是中国人有一句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在”。所以，你不能用他的年华去等待你的匆忙。

　　所以，孝是什么呢？无非是在当下做着一点点小事，用老百姓的说法更简单，叫孝顺，孝顺，顺者为孝。你如果很多东西以他的方式、他的经验跟他沟通，不一定你凡事都顺从他，但是你能从他的角度去进行沟通，因为每一个人的此刻其实都是他所有历史的组合，而中国不说远的，改革开放这30年，中国发展的加速度是欧洲、美国那样国家大概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么快的社会变革，人的观念也会突飞猛进的。

　　代沟这个东西怎么形成的？今天一个都市消费观念、一个生活观念，你从山村来的、从渔村来的父母可能就是接受不了。所以，你看成里的孩子不是不孝顺，一天到晚回父母家，拉开冰箱叨唠的是什么事，“这剩半碗汤还没倒，你不知道过夜饭菜里的亚硝酸盐能致癌症吗？”一看门后头都是烂水果，“你不吃新鲜的东西，怎么吃这些烂水果，你不知道对身体有害吗？”一边叨唠一边扔。

　　主持人殷智贤：其实这样让父母心里有很多疙疙瘩瘩。

　　于丹：你说中国的古人提出来的东西有时很容易执行，就两个字：色难。你是要引导他的观点，好话不能好好说吗？我们就好好的跟他们沟通。

　　今天太快速的时代，让我们发自于内心最疼的自己的爹妈、自己的孩子，但是强势的中年人往往对这两头的态度是最粗暴的，不管多有修养的人，在单位对自己的员工可以彬彬有礼，对自己的团队同事可以和颜悦色，但回到家见到亲爹、亲妈和亲生孩子就急了。你是我的亲人，我因为心疼你，我这是对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想这种情况是不是太普遍存在于中国家庭。

　　主持人殷智贤：这就是我们今天反对的软暴力。

　　于丹：上升到这么高的概念了。

　　主持人殷智贤：看到他好像没有打你，他好象也没有骂你，但是他这种态度其实是很伤人的。

　　于丹：所以有时候很多事情不在于做什么，而在于以什么方式和态度去做这件事。你很难说一件事情就是简单的做了好还是不做好，有很多人都问我孩子弹钢琴好还是不弹钢琴好，孩子背诗好还是不背诗好？不是那么简单的是与非的选择，而是你以什么样的方式让他去做这件事。比如弹不弹钢琴好？如果让他一边在学习钢琴的时候一边允许他创作，他把这个又当一个玩具，又当一个创作灵感的工具，他弹钢琴不烦这是好事。他一坐在前面就抹眼泪，条件反射似的抽抽搭搭的在那弹那就算了。

　　主持人殷智贤：跟服苦役差不多。

　　于丹：所以，我觉得很难说一件事绝对的做和不做是怎么样，而是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做。在家庭里面度的把握，处理的那种方式，特别是跟老人，见到他们就笑一笑。我们其实现在也有一个误区，我觉得自己也会有这个误区，我妈妈也经常会说我，那是你喜欢的事。她这样一说，就提醒一下我自己。我老觉得我爸爸去世了，我是独生女，我觉得现在我能遇到所有好的东西，我要是不拉着我妈妈去感受一下，我觉得特对不起她。但可是有些事并不是她一定很喜欢的。所以，我后来就想什么叫顺者为孝？就是我们去照顾老人的经验系统。比如说一个老人他可能从北方农村出来的，他吃的最香的是手捧一大碗面条蹲着吃，你不能说“老爸，你吃一辈子这个，我一定要让你尝尝五成熟的牛排”。你把餐巾纸铺好了，告诉他必须一手拿刀子，嗞嗞啦啦的牛肉你拉开，一份牛排够买20份面条。你看他很受罪吃完牛排回去还得吃碗面条。

　　所以，什么叫孝？孝就是在此刻看到你父母所有生命中的经验组合去接受他。

　　主持人殷智贤：不要排斥他，否定他。

　　于丹：其实我经常和我老公商量把我公公婆婆接在北京来，让他们跟我们在一块儿看着孩子，大家一起聊天多高兴。他们也来，聊聊天也很高兴。但是我公公老呆不住，为什么呢？这儿都不说他的陕西方言，找遍了我们频道听不到秦腔，院里的那些人没人跟他下棋，多郁闷？还要回去。这种时候你就让他回去，过他自己想过的生活。   

　　主持人殷智贤：关于剩菜的问题曾经也有朋友跟我聊过，说他妈老吃剩菜，也是亚硝酸盐致癌，为这个事老跟妈争执。我说你们就别管他了，他吃点亚硝酸盐跟生气哪个更致癌？其实是生气。有时我们接受很多现代知识，认为应该高于父母的人生经验，我们可能太轻视父母这一生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也好，人生见识也好。但是现代人这种傲慢好像很难去掉，因为他觉得他现代，而且我们有能力接受海量的信息，父母终归不像我们这样，比较闭塞。所以，真的做到色难这件事，很难。

　　于丹：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情是关于和谐家庭，家庭人的结构基本上是一个帐篷结构，我们中年人是帐篷的尖，挑着两边的老人和孩子。

　　主持人殷智贤：这个比喻生动。

　　于丹：也就是说我们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话语权支配者，我们在这个家里面就是一个最高的高端，因为我们现代，我们时尚，我们是在潮流之中。老的是落伍了，孩子还没进社会，我们会想当然的认为你看我支着一个帐篷尖，我带着你们一块儿走，所以你们两边必须听我的，而且我每天跟外人都很谦和了，你们全都是我最亲的人，我都是一母同胞的人，我跟你们发发脾气有什么？人最容易犯的错就是对自己的亲人，其实这一辈子你最亲的还真就是这帐篷里的这些人，但是冲突摩擦不断，有时彼此之间出现一些隔膜的也就是这些人。

　　主持人殷智贤：而且你能伤的就是这些人，外人说句话都懒得搭理你，大不了再不跟你来往，可是亲人长年累月跟你在一起，有些伤口其实很久都很难痊愈。

　　于丹：你说起伤口我就想起一个小故事，说有一个小男孩在家里面脾气不好，一天到晚跟人嚷嚷，在家跟人嚷嚷够了就上外面嚷嚷，跟老师、同学都是这样。他爸爸看他脾气越来越暴躁，有一天把他带到公园的篱笆里，说你自己也算算你发脾气的数，你每天发脾气都不觉得。你如果没控制发了一次，你就钉一个钉子，看看你发了多少次脾气。小孩还是那样惯性，但是记住只要发脾气就钉一个钉子，第一天去看吓了一大跳，怎么20多个钉子，好象有点说不过去，开始收敛一点。到第二天看变成十几个钉子，一周过去之后不到十个钉子了，一个月、两个月逐渐逐渐终于有一天他跟他爸爸说，爸爸你看，我已经连续有好几天一个钉子都没有了，我已经变成一个好脾气的人了吧。这个时候他爸爸又跟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好，你把这一大片钉子都拔了，拔完以后他爸爸说，钉子拔了，但是你看看钉子的那些洞都在那儿。

　　我们要学会控制自己，但控制已经是亡羊补牢，是不给以后再增加等多的钉子洞，但此前的那些洞，你没有数的那些洞，它都应该存在。谁在穿上职业装以后都会有一种克制，回家换了拖鞋就是一片放开，所以我们最容易冲突的就是在家里。

　　你说这个孝，我们怎么对老人，孩子怎么就会对父母，什么是耳濡目染？这会是一个潜移默化的一种熏陶。所以，我们现在经常会说孝敬父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媒体老这么提倡，我觉得这种提倡多了不对。

　　主持人殷智贤：为什么？

　　于丹：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提倡过善待儿女是这个民族的传统美德。谁都觉得疼孩子是生命的本能，那疼父母怎么就变成提倡的美德了呢？美德这个事是公共提倡的。你搂着孩子亲、疼，心肝、宝贝，你觉得这是你心里的一种本能。所以，我现在就在想，我们怎么样能够还原到一种最基本的伦理关系，大家都是血脉相通的。我女儿在特别小的时候，大概两岁多不到三岁，她有一次说“妈妈，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人是我，但是第二你是更爱我姥姥还是更爱我爸爸”。

　　主持人殷智贤：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于丹：很尖锐。然后我想了一会儿，我也为了让她对我更好，我就说我更爱你姥姥。结果她就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很奇怪，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们三个人是在一块儿的呗。我觉得这个答案真好，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给的答案。因为她知道她原来是住在我的肚子里，我是住在她姥姥的肚子里，我们三个人原来是在一块儿的。对她爸爸和所有亲戚朋友的爱，都是外来的人，你是跟一个外在个体之间的交流，而我们仨不可能不爱，因为我们仨原来在一块儿的啊。小孩的话真是，小孩能说世上最大的真理。

　　主持人殷智贤：对，多本质啊。

　　于丹：这就是本质。所以，我们往往会忽略一些本质中的东西。

　　主持人殷智贤：我们真是对于生命之间的联系有时太轻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