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提出“蚁族”概念的青年学者、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微博)副教授廉思近日又将关注的目光投向高校40岁以下青年教师群体,并称这个群体为“工蜂”族。历时一年多调研完成的《工蜂——中国高校青年教师调查报告》负责人廉思,日前接受了中国青年报的独家采访。
中国青年报:继“蚁族”之后,您为何选择关注高校青年教师群体?
廉思:我们常年关注知识青年问题,青年是国家的未来。
“蚁族”的出现,折射出中国当下“知识”与“力量”逐渐背离的趋势,比“蚁族”具有更多文化资本(92%为博士)的高校青年教师群体,是否有类似遭遇,这是我们做这项研究的初衷。
此外,我国传统上有“士农工商”四民社会的说法。“士”作为知识分子的前身,曾是四民之首、社会重心,既是其他阶层的表率,也是将民意向上传递的桥梁。高校青年教师群体带有更多思想,教书育人,他们的生存状况,是时代的容颜,也将影响中国未来至少20年。
中国青年报:为何把高校青年教师称作“工蜂”?
廉思:“工蜂”在蜂群中占绝大多数,承担了整个蜂群的全部劳动。“工蜂”弱小,但有力量,虽有集体协作,但也独立作业。“工蜂”一生从不停止工作,它们持续酿造蜂蜜,恰似老师把知识传授给学生。
此外,“工蜂”一旦遇到侵害,会用蜇刺进行还击。这很符合当下青年知识分子的性格——与其他社群相比,具有更多的反思能力和批判精神。专门从事知识生产和传承的高校青年教师是强烈关注现实、对社会“背阴面”持最激烈的批判态度、并有足够影响力的一个群体,思考和发声会贯穿其一生。
中国青年报:“工蜂”现象在社会其他群体中是否具有普遍性?
廉思:各行各业都有“工蜂”。如果用“蜂巢”来比喻大学及其等级分明的行政体制,“蜂巢”又何尝不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呢?
作为青年知识分子与中产阶级的结合体,“工蜂”身上折射出的时代侧面,“也能让一些年轻人看到自己的影子”。
1999年后的高校扩招造就了一大批知识青年,文化知识的传播人群迅速扩展。这些人进入社会生活的各个部门。互联网又为这批青年人的话语表达开启了一个全新空间。他们以年轻人的激情和专业特长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在社会公共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日后必将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
“工蜂”既是青年知识分子,又以自身智识培养青年知识分子。我把研究“工蜂”族视作理解当下社会、了解青年知识分子乃至中产阶级状态的一个路径。
调查显示高校青年教师自比为“工蜂”
逾八成受访者认为自己处于社会中下层
彭锋(化名)今年33岁,国内名牌大学文科博士毕业,目前在北京某重点高校任讲师。他每周教8个课时,与名教授一起承担了两项科研课题,没有行政职务。
彭锋很忙,他计划3年内发表6篇CSSCI(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论文,拿到副教授职称。为此,他把大半的时间分给了科研,其中不少又“耗在写标书、跑关系、找发票报销上”。
彭锋已婚,他每年贡献给家庭的工资大约4万元,另有两万元的工资外收入是课题经费“贴补”的。尽管高校教师这份工作稳定且“听起来很好”,但彭锋在从政或经商的朋友面前没多少自信。彭锋被大家称作知识分子,但他和同事们有时自嘲为“知识工人”,或“工蜂”族——光鲜外表下“鸭梨山大”(即压力很大——记者注),是单位的业务主力但收获有限,多数忙碌于金字塔底端,仅少数人能拼到上层,才“有资本做真正感兴趣的事”。
这是廉思研究团队为“70后”、“80后”高校教师画的一张像。
统计显示,我国高校40岁以下青年教师人数目前已超过86万,占全国高校专职教师总数的63.3%。由廉思领衔的30人研究团队历时一年有余,在北京、上海、武汉、西安、广州5个城市,对供职于包括985、211、普通高校、大专院校和成人/民办高校在内高校的5138名青年教师,进行了第一次全国范围内的抽样问卷调查,结合深度访谈、焦点小组讨论和参与式观察等调查方法,完成了《工蜂——中国高校青年教师调查报告》。
72.3%感到“压力大”
科研任务重是最大压力源
彭锋每天都觉得自己“在跟时间赛跑”。
他工作日的时间表通常是:上午读书、查资料,带几个学生做调研,撰写由老教授或系主任“挂帅”的课题报告;下午到学校教两个半小时的课,再找财务“弄1个小时的报销”。双休日里,除了外出参加学术会议外,他给自己定了个“文献翻译计划”,为争取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论文搜集素材。
调查报告显示,作为近九成拥有博士学位的高知群体,高校“工蜂”族也是高压人群。72.3%的受访者直言“压力大”,其中更有36.3%的人认为“压力非常大”。
压力主要来自3个方面——科研任务重、教学任务多和经济收入少。“科研任务是最大压力源。”廉思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发现,由于绝大多数高校把职称和职务晋升与发表论文数、出版专著数、申请课题数等‘量化指标’直接挂钩,78.1%的‘工蜂’认为,自己从事科研的时间‘不够用’,甚至‘很不够用’。”
“非升即走”的潜规则更加剧了彭锋的紧迫感。“很多人把大学老师工作视作‘铁饭碗’,但对很多年轻老师来说,一个潜规则是:5年内不能从讲师升到副教授,你在这个学校的教书生涯就基本结束了。”
升副教授的依据当然是指标完成情况。但报告显示,高校“工蜂”族完成指标的状况并不乐观。
近3年来,20.5%的文科“工蜂”没有在CSSCI上发表过论文,92.5%的理科“工蜂”没有在SCI(科学引文索引)上发表过论文,85.5%的工科“工蜂”没有在EI(工程引文索引)上发表过论文。没有独立著作的“工蜂”占83.2%。
彭锋工作快5年了,身边近2/3的同龄教师是讲师职称,只有约1/4是副教授职称,“40岁以下的教授几乎看不到”。
“时代习惯了‘赢者通吃’,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彭锋坦言,职称低让“工蜂”们感到掣肘颇多,“副教授不能担纲重大课题,即使他是实际研究的主力。科研经费和学术资源也都向学界‘精英’和‘大腕’靠拢。”报告也显示,80.6%的“工蜂”没有主持过国家级课题项目,六成“工蜂”一年的科研项目经费不足5万元,61.6%的人没有拿到过学校的研究资助。
彭锋有自己的研究兴趣,但他目前的研究和生活都围绕着“马上升副教授,40岁以前升教授”进行。为了成为“蜂巢”上层的“赢者”,他必须早出活、快出活、多出活,有时也不得不搞关系,甚至花钱买版面。
“调查显示,没有‘工蜂’认为影响论文发表的因素仅仅是质量,有超过2/3的人认为,人际关系与职称会对论文发表产生重要影响。”廉思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当这些与你的身份、收入、尊严全部连在一起时,不少年轻的‘工蜂’只能低下高贵的头颅,在学科专业标准的规训下,生产高度专业化的知识产品,以步步追逐那个唯一的成功标准——拥有更高的文化资本和成为专业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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