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辛欣

　　路边又插起竞选的牌子。白红蓝基本颜色，不同姓名，不同党派。又是选举年。美国的大选，小选，曾经让我联想到果树结果的大年和小年--不，政客的感觉怎么可用果树做比喻？高度紧张的政治生涯是在选举讲演、握手、微笑、策划攻击对手的施政纲领中不断轮回，而首要之首要，是永远在为选举本身筹集资金--这倒像是果树了？为自己结果上肥。

　　看着路边的牌子，恍惚便想，一个搞艺术的，怎么会“高级政治”离你从来不遥远？前众议院议长并共和党前领袖Newt Gingrich，曾是排在总统柯林顿和付总统高尔之后最重要的美国领导人物。这人以粗鲁而冷酷无情的政治战术，包括传播流言诽语和挖掘对手丑闻，来摧毁对手的名誉，能激起对方的极大恐惧，他是以极端的张牙舞爪铸成自我权力之路。正式着说，作为众议员的Gingrich恰好代表着我所住的选区，不过，像所有顶尖政客一样，这位前年还是国家要腕儿的主儿，绝大多数时间呆在政治首都，极罕见能回到乔治亚根据地来。对我的个人认识说来，他挺远，挺近，像是报纸副刊上的政治卡通人物。

　　感觉他挺近，也因为我认识的Dock Davis。我的老朋友Dock20年前就认识Newt Gingrich。那时候Gingrich还是个年轻人，是1980年代表共和党竞选的第一梯队敢死队员，在他的党不控制的我们这乡间选区为自己的政治生涯搏斗。Dock当时是民主党选出来对抗Gingrich的人。到竞选结束时候，Gingrich踏上了权力仕途，Dock打道回府--回乡下的家。回顾历史让我惊奇的是，当年选举对两人似乎本应是相反的结果。看当时选举的外观情形，该说对Dock再有利不过了，而对Gingrich毫无一丝光明。1980的乔治亚选区，几乎所有政府官员都是民主党人，如果说到那时民主党控制国会已经40年，那么他们对这个地区的控制则有100年了。

　　Dock来自本地一个很有影响的农庄家族，他绝对被看好要击败Gingrich。州最大报纸《亚特兰大宪政报》支持Dock，形容Dock是一个说话直率的乡下律师(这话不假，他曾经如此，现在仍然如此。)报纸拿Dock质朴的优点来和夸大其词的Gingrich做对比。Dock筹钱，上电台讲演，(当时还不兴电视，)他家是选举总部，侄女个个是优雅的南方美女，这些女人也到公路边插牌子，并且开着车，把竞选小册子送到乡间每家每户，敲着门，微笑着说：“请支持我舅舅！”当Dock在镇上讲演的时候，身后一片助阵美人。

　　然而，Gingrich的反击战术使他最终载入了美国史册，成了“伟人”。Gingrich攻击Dock的时候聪明地暗示听众，Dock支持极左翼的理念，是国家叛徒，Gingrich特别指责Dock的各项竞选纲领。公平地说，当时Gingrich为了维护两年前取得的众议院席位顽强挣扎，毫不停歇地持续竞选，并且身为历史学教授的Gingrich得助于有训练的戏剧性视野，因而他的讲演能从两方面捕获观众：一方面是关于美国历史，另一方面是关于税收和社会政策的富有想象力的成堆的思想。而Dock当时孩子小，承担着年轻的家庭，他没有能跟随Gingrich的热诚，或者说尖刻针锋相对地做回应。关键是Dock不像Gingrich那么渴望权力，而一个人的企图心扭转了局面并决定了胜败。

　　竞选结束后，Dock又回到小镇的私人生活里。他和妻子住在一座140年头的古老大房子里，他有5个孩子，还有年老的父亲。他的房子坐落在俯视着牧场和森林的高坡上，那地方很偏僻，门前是一条单线公路，通向临近的贫穷的阿拉巴马州。荒野之处，被孩子的喧嚣，老父亲严厉的呵斥填满。小个子的老人耳背，总是高声嚷嚷着。在大房子里有个小房间，里面堆满祖先阅读过的书籍。那些像祖宗牌位似的供着的书，包括狄更斯小说，各种翻译版本的圣经，历书，莎士比亚戏剧集和希腊文、希伯来文的课本--在他们看来，与莎士比亚同时的King Jame's钦定英文版本圣经离上帝的真意仍然有距离，于是他们自学古老文字以读圣经的原著。

　　每当感恩节的时候，家族成员会从遥远的全美各地开卡车，坐飞机，到此地聚齐，吃着鹿肉、火鸡、鲇鱼，和用传统南方做法，用肥猪肉炖的蔬菜。吃过晚餐，Dock总是开着拖拉机，挂上大车，拉着全家族的孩子，大家坐在草垛上，唱着歌，摇晃着，向田野的深处进发。当车跨越着茫茫黑暗，他便轻声地讲起故事，故事都是曾经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然而早已消失的印地安人鬼魂依旧在此地出没。孩子们好喜欢这些故事，尽管，一年一年，听了又听，孩子们还是会恐怖地尖声高叫着。

　　Dock仍旧做律师，还为自己的小镇当兼职法官，为邻里裁决争执：谁给人家修理卡车的帐单开高了，谁喝了非法酿造的威士忌，或者，一头发怒的牛毁了另一个人的篱笆，诸如此类事务。

　　同时，在华盛顿，Gingrich的声音在诸如军事预算、国际贸易政策的国家事务上日益增强着。Gingrich终于挖掘了一个贿赂丑闻并以此清除掉前众议院议长，铺平自己升到权力顶峰的通道。同时他自己的头一次婚姻成了一件离婚丑闻，他还纠缠到竞选筹款没缴税的丑闻里，花了30万美元摆平。

　　Gingrich该是更值得小说家关注的角色？因为他的生命戏剧性不断，包括1998年被他的党从国会议长踢下台。包括离婚，结婚之后又离婚，结婚。就今天的--7月25日《亚特兰大宪政报》生活版报导，Gingrich当年蹬了发妻，同一样野心勃勃的女子结婚，而那个婚姻以恶战结束着，现在他跟竞选时候泡的小妞结婚了。他总是有媒体关注的新材料，最时髦的是他在玩网(我在跟他看齐？)--他是美国Internet政策机构的顶尖人物，有一堆关于美国在过度的网络世界，在新经济里该如何运作的新说法。我没见过Gingrich真人，不过，看他在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微笑，倒也毫不做作。他就是他，攀着政治的阶梯，够着自己的生命目标，企图将创造力和激进右翼思想带入政治实现。其实他从头就不容易，因为他的大本营，我们的乔治亚，从来都没有停止把他从选区干下去的谋算，以民主党为主体的地方领袖把他的选区改划又改划，叫他老小子必须一再争取新选民，但他顽强地取胜着来着。在电视上，时不时地，他在有关的政治评论里露着像，他上看去更胖，渐渐老着，不过，也许更有钱了，因为他还出了本书，一本回忆录，政治和性什么的，卖的不错。

　　如果只是看外貌，Gingrich和Dock彼此长的有点像，都是敦实，直率，快乐的有点年纪的家伙。作为生命方式，Gingrich渴望著名与权力，得到着权力和著名，并爱着这种搏斗的生活。而Dock，我发现，他也很满意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和Dock交谈的时候，留意到他小小注意着老对手后来失败的地方。竞选的当年如此飞速地过去着，Dock在老着，孩子都长大了，他还是小镇上的大人物，仍然住在同一座被牧场和森林包围的农庄里。感恩节的时候，仍然拉着全体来客的孩子(开始是新孩子了，是曾经的孩子的孩子了)，坐着拖拉机，唱着歌，仍然去荒野。平日的傍晚，他到他哥哥那里去坐坐。哥哥是位退休的空军上校，住在他家旁边那条湍急河流的对岸。哥俩唱着歌，喝着啤酒，从黄昏直到半夜，他可以不停地喝，一直喝到大醉，沿着河边的小坡，过小桥，走回来。

　　我们两人在门前廊下聊天，然后，Dock招呼着大儿子，提着长把锄草镰刀，走下了高坡。

　　铁臂正在高高转动着，把砍伐下来的巨木装上卡车。在Dock祖父的时代，这个家族是有上百个黑人雇工家庭的，住在周围，如今那些黑人家庭通通消逝了，好多人到遥远的芝加哥去找亲戚了，好多人进城镇当了建筑工人。地税太高了，Dock一片片卖着森林的木材，养着祖先留下的地。而乡野正在全面败退着，城镇和小区正在逼近着，和他一起在伐木机旁边锄草的儿子琢磨着离开乡下进城。

　　假如，当年是我这位朋友获胜，美国政治肖像会有所不同吗？一上，一下，两个地方，两个人，一方积极地轻蔑着二十年前对手的政治失败，另一方收集对手的失败之处作为消遣，但是互不在意。而这两副全无人在意的，表面不相连的画面，是不是也表达着这个国家的人的某种东西？美国人更醉心于自我快乐，不管事情怎么混乱，他们以快乐为自我基准，像东方的哲学观和现实观，将悲剧作为恒常生存状态，这两人可能都学不会。

　　旷野的风吹来，奶牛鸣叫着，小孙子哭闹着，女人们在唱歌，Dock在吆喝。我坐在大房子前的摇椅上看着门前公路，两面各自盘旋，一线连接天际，另一线也连接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