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有一篇好玩的散文,叫《吃出名堂来》。第二段写上海的早饭,一口气列了整整五十个干湿点心的名字,其中糕团类就有二十余种。双醸团、糍毛团、百果糕、条头糕、黄松糕、水晶糕、重阳糕、海棠糕、定榫糕、寿桃、粢饭糕……只是静静罗列这些名字,完全不着一字描绘修辞,已经令人怀想神往。
反复看着这些糕糕团团的名字,我仿佛置身王家沙、沈大成或者沧浪亭飘着甜香的店堂里,站在满目琳琅的柜台,那些椭圆的、扁方的、元宝样的、腰子样的、光滑的、毛糙的各式糕团们,全都乖顺无比的躺在托盘里的油纸上,倒叫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如果是一个夏日的早晨,赶着上班去,那也来不及细想,肯定是挑只条头糕啊。糕团大致是偏属女性的点心,桂花条头糕尤具阴柔之美。半支牧童短笛那样的身材,羊脂玉色的糯米裹着澄沙馅儿,两头开口。糯米的细腻和澄沙的甜蜜一起,被从头至尾一口口均匀妥帖的送入口中,偶尔嚼到一颗糖渍桂花,馥郁的香,是对女孩儿的私宠。
有些饭店为了卖个好价钱,特为将条头糕做的笔杆那样细,貌似精致了,我不欣赏,条头糕太细就缺乏咀嚼的满足感,像过分骨感的女人,没有味道。
如果是暖晴的下午,和朋友从福州路书店逛出来,那么就在旁边那些枝枝叉叉的小马路上随便哪个摊子上买一只热热的海棠糕吧。海棠糕要现做现吃,有时候一炉正好卖完,就不得不耐心等下一炉。我丝毫不介意这样的等待,在小马路边轻寒的风里,带着一点点不那么急迫的饥饿感,全程观赏海棠糕如何盛放出她的香味。
加了老酵的面粉浆倒入海棠花形的模子里,也是加澄沙和猪油的馅子,表面的饴糖烤融了,深秋的那种金黄色,衬着星星点点的红绿丝、白芝麻和果仁碎。挑一只颜色、形状最完美的海棠糕,再挑一片花瓣咬开一个焦香的口子,馅儿缓缓涌出来。我一直觉得西点熔岩蛋糕中的那一包巧克力浆甜得太腻,不如海棠糕里猪油澄沙馅甜美得恰到好处。
快过年了,乔家栅门口各种年糕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上海人总少不得买一只两只猪油百果松糕,有拜年的人客来了,切一角蒸热,配一杯橄榄元宝茶做点心。松糕是新下的粳米做的坯子,厚笃笃实敦敦的拿在手里,正如期待中的生活,殷实稳妥,糕面上镶满各色干果,枣子、松子、白果、核桃、瓜子、青梅、红丝绿丝,热烈欢腾。仍旧是猪油澄沙的馅子,至此,我不得不承认豆沙和糕团不管在颜色、味道和口感上都是天作绝配。
不过我吃猪油百果松糕有个怪癖,喜欢吃豆沙少一点的糕边。制作松糕,粳米的比例大大高于糯米,较糯米的粘,是那种松落落比较轻盈的口感。江南的新米味清且纯,我像《金锁记》中的七巧一样,仔细挑去松糕上的红丝绿丝,只爱那纯粹的米香,和淡淡的一点甜。
有说这种糕始出上海嘉定,不过崇明也有很好的出品,上海人还是更习惯把它叫做崇明松糕。
与这些软糯柔美的糕团们大异其趣的,是粢饭糕。用隔夜的白饭压实了,切成扁扁的长方块,用油炸了趁热吃。粢饭糕用籼米,加一点点糯米,一定不能多,如果糯米太多,炸硬的饭粒足以崩坏你的牙齿,饭要烧的干湿得当,不散不烂,而这种比例的把握只有正经老上海街边小摊的摊主深谙其道。
下少量的盐,咸的很隐约,没吃过的人光听这般描述,简直想象不出这粢饭糕有多么好吃。现在有的饭店把它列入点心单,又恐初试的食客失望,便在粢饭糕里加了海苔甚至蟹粉,好吃是当然的,不过这上海的街边小食一上了台面,如不小心闯入辉煌宫殿里的卡门,完全进退失据。普通的粢饭糕,四条边炸得金黄、焦脆,只是这金黄和焦脆,还不足以美味吗?我固执得惦念它最原始淳朴的样子。
让我惦念的,还有馅子是黑洋酥和豆沙的双醸团,在松花粉里打过滚的金团,透明的水晶糕,碧绿微凉的薄荷糕,绛红的枣泥糕,白嫩蓬松的白糖糕,野荸荠的橘红糕,城隍庙的核桃松子云片糕,慈城宁波年糕……这些故事,以后再慢慢的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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