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舒羽(@舒羽shuyu)
一个女子爱惜自己的形象,谢绝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啃肉骨头以大快朵颐,我认为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对于一盘小小的螺蛳,因羞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投箸不食,那就显得有点拘礼或矫情了。
吃螺蛳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掌握得当者不仅能一饱口福,而且完全可以做到指顾之间庄矜有致。
人们一想到螺蛳,不是酱爆的,就是水煮的,加点辣椒。的确,烹饪之道不在于如何变着法儿折腾,而在于因材制宜。有那一等大厨为拔高螺蛳的品位,把它们与本鸡、甲鱼同炖,或把它们掏空,再将一撮撮肉末塞进体内,颇具盛德之饰。然而,虽上得台面了,汤的口味也不错,我却唏嘘不已,只认是生生糟蹋了这水中仙子。
要知道螺蛳的最佳产地,并非肥沃的池塘湖泊,而是水质清淳的江河。它早已习惯了在清水中开阖吐纳。更何况,螺蛳之美,不仅在其紧、韧、鲜的肉质,更在筷子起落间悠游闲适的那一种意趣。
吃螺蛳,就像嗑瓜子,壳多肉少,“所得不偿劳”,因此,吃的实在是一份心情,一种境界。最好,吃螺蛳是靸双拖鞋,翘着二郎腿,支在一条长板凳上,在昏黄摇曳的路灯下,叮当碰撞的酒瓶间,这不仅适合那些摇摇而不坠的惬意闲汉,也适合一干窈窕淑女。
作为淑女之一,与那些更为热爱生活、拥抱生活的人相比,我在夜色下出没于酒肆的机会不多,但我毕竟在富春江的深水浅滩边长大,隔三岔五就能在餐桌上遭遇到螺蛳,熟能生巧,因此,无庸讳言,——唉,这话太文气了,我就直说了吧:本人吃螺蛳的段位相当高,以至于一顿下来,别人食肉而饱,我能将螺蛳当饭吃,以至于落下一个雅号,唤作“螺蛳青”,即一种专吃螺蛳的、生长于清水中的鱼。
毫不夸张地说,一盘螺蛳上桌,我只要看一眼便知道,它是神品,还是逸品。
如果螺蛳壳上附有绒毛,就说明产自富营养化的湖泊或池塘中,即为次品,已不足道。
如果螺蛳壳色泽深绿,外形大过拇指甲,且表面光滑,就一定来自水草丰沛的江湾河曲里,能够遇上一盘这样的螺蛳,算你走运了。它们可以酱爆,更适合汤煮。按照我家乡的做法,除却放入姜蒜,汤汁中还要加几片咸肉,搁汤搁肉的烧在一起,然后用朝天椒增辣,用青椒调香。只要厨师料理得当,大有可能成为一盘螺蛳的神品。但是,假如其个头超过拇指甲那么大,情况就不妙了,好比今人学八大山人的写意,过犹不及。换言之,大的螺蛳口感嫌硬,而且不易入味,吮吸起来难免摇唇鼓舌的,伤及元气,只好像田螺一样拿去灌肉了。
那么什么是螺蛳中的逸品呢?当是个小而色浅的。个头应控制在无名指甲大小以内,螺壳略显透明,呈浅绿色,细细的一盘上来,甚至有一种小户人家的寡淡和清寒。这些个小肉嫩的螺蛳,最适合酱爆,而掌握汤汁的浓稠稀薄尤为重要,太稀则味不逮,过稠则口感粘腻,而且吮吸起来力屈势沮。火力应该是越旺越好,只须在铁红的热锅中轻轻翻几个身便可装盘。很多人对它望而生畏,原因很简单,总觉得个小就加大了食客的劳作,增添了麻烦。其实不然。
真正的吃螺蛳高手,已经到了人螺合一的境地:伸出筷子,夹起螺蛳,放在唇尖,再一撮口,然后是珠落玉盘,以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完成一个个流畅的循环,端的是气定神闲。整套动作迅捷而精准,如蜂啜蜜,吮其精而弃其杂。又好比高速公路上的驾车能手,不争一时之快,而是让马达转速保持在一个固定值内,除此之外,快慢由人,荣辱不惊,最终他会发现,无论如何赶超,你总是绝望地在他前头。
有时候,在餐桌上冷眼旁观一些主儿的吃螺蛳,啧啧,罪过!罪过!
就有这么一位顽主,与女朋友和她的姐姐姐夫一道宵夜。都是些吃螺蛳的高手,谈笑间吃得落花流水。他担心人前露出破绽来,于是效仿大家,很优雅地用筷子夹起到嘴中,然后轻轻一吸,螺蛳壳也便从嘴角顺溜着落到桌上,这样机械操作一番,桌上居然也垒起了一堆螺蛳壳来。殊不知,从头到尾,原封不动,螺蛳肉依然还在壳内,这位仁兄根本就没有尝过一口螺蛳肉的真味!
一日,他见我把一盘螺蛳吃得欢畅之至,而不怕消化不良,便惊呼:果然是螺蛳青啊!欣羡之余,便认认真真地练习起来。只见他用三四个含糊不清的手指钳住一枚螺蛳,耸起双肩,缩紧两腮,对着螺蛳孔,汲汲以求,唯恐有失。辅之以筷头朝里抵,牙签往外挑。有时因为用力过猛,或把位不准,会吸出一记凄绝的声响。当他意识到这声音有点异乎寻常时,不免抬起头来,贼眉贼眼地四下里望望,看别人有没有取笑他。
我好不容易忍住笑,说道:“就我俩目前的水平,都可以去参加吃螺蛳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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