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憧憧中的口腹之乐:鬼饮食

2014年06月12日15:28   教育专栏  作者:读味杂志  

  文/肖逢

  读一个旅美作家的书,写他回国到西北寻访祖辈生活遗迹。有的中小城市,晚上八点后,城市就入睡一般,餐馆也关了;有的地方,想吃早点,要去早点铺敲门。说到这里,该四川人笑了。除了极为特殊的历史阶段,四川人民的夜晚不仅一直有吃的,还把这夜间饮食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这个文化的特征,可以用一个充满戏谑意味的词语来概括,那就是:鬼饮食。

  先不说当下,在1960年代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到“文革”之前的那几年。当时笔者生活在川西北的一个县城,已能记事,现在还很顽固地留在脑海里的,就是夜里街上灯影憧憧的夜市。当时经济刚刚有了一个松绑式的短暂恢复,没饿死的民众中蕴含的经商潜力,像雨后春笋一般拔节而出了。

  小城的夜市,基本是卖吃的,闹市沿街都是简陋的木架子支撑的“掌盘”,没有电灯,铁丝拧成支架的高脚煤油灯,呯呯碰碰的刀砍案板声,叮叮当当的碗碟碰撞声。在很多次夜戏散场的时候,我被戏迷干爹牵着手,拖拖沓沓走到月光如水、灯盏似星的夜市里,或是买几个卤鸭掌,或者冲一碗藕粉,或者吃一碗油茶,或者买一个烤得外皮焦黄的碗儿馍馍。有了吃的,各种耍赖立即收场,乖乖地跟着大人走回去。

  拿今天四川人对小吃的评判标准看,那些吃食普通得不值得一说,那么,越过匮乏时代,更早一些时候能够代表四川“鬼饮食”水平的是些什么东东呢?据车辐先生说,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成都春熙路有一家叫三益公的戏院,戏院门外有个卖炭烤椒盐粽子的小贩,无论寒暑,每到打二更的时候就出摊了。他把煮熟的红豆椒盐糯米粽子放在铁丝网上,下面是木炭火。粽子不断翻动,里面包的腊肉颗子被烤得出油,微带糯米焦香。路过的人,很难不被它的香味引得吞口水。

  烤椒盐粽子只是当时成都“鬼饮食”的一个代表,活动在街巷的吃食品种相当丰富,可以拿着边走边吃的方便食品诸如蒸蒸糕、猪油煎叶儿粑、卤肥肠头或卤肉夹锅盔、马蹄糕、烤黄糕等,太多了。还有一种流动销售,是为待在家而又要吃罢“鬼饮食”才睡得着觉的人服务的。小贩提着竹篼,沿着人行道紧挨铺面走,叫卖声压低再压低,不会搅扰睡觉人免得挨骂,等着“鬼饮食”的吃货们却听得到。一旦沙哑沉实的“买——鸡翅膀儿呀”,“买——鸡脑壳呀”的声音像夜里的雾气一样传进来,按捺不住的吃货就会呼应“拿鸡脑壳来”。门缝微开,钱出货进,各得其所。

  如果愿意上街而且不怕等一下,吃货们还可以在摊档前享受现做现吃。“赖汤圆”店当时在总府街上一条叫“地镇板”的小巷口,门面小,店堂只有三张条桌12个座位,搓汤圆就在店堂头顶搭建的小楼阁,搓好了,用拴着铃铛的绳子把掌盘吊下来入锅。街斜对面是国民电影院,充溢着鸡油麻酱甜香的汤圆店门口总是挤满等座位的新派男女。学道街东口有个“邓抄手”,他的抄手佐料除了寻常都有的之外,还有冬菜末和混有酥香油渣的猪油,抄手吃过意犹未尽的,可加一小碗抄手汤泖饭(流沙河先生考证,“冒菜(饭)”的“冒”字应该是“泖”,《大宋宣和遗事》书里就有“泖饭”,解释是“沸汤烫熟曰泖”)。在书院东街有家卖牛杂碎汤的,专为看夜戏的服务,要营业到凌晨3点过。还有皇城坝的诸多摊档,也是夜间吃货们爱光顾的地方。

  历史上成都一直是相当有实力的消费城市,其夜生活的表现形态“鬼饮食”的繁荣与衰落,也是巴蜀社会承平与乱离的表现。成都人偏爱夜生活,可谓历史悠久,多种典籍中有关于成都夜市的记载。在唐及五代,成都夜市的中心在大慈寺一带。清代后期夜市达到极盛,地址稍有西移,核心地带在盐市口至城守东大街,其中城守署至走马街为饮食摊点集中地。除了下大雨和春节的几天以外,夜市天天摆设,这并不包括散布在全城街巷的饮食店铺摊位。民国时期,夜市盛况依旧,外州县人纷纷加入,时间延长至半夜。到了一九五零年代初期,尽管夜市收缩了不少,依然受到重视。当时成都的电力严重短缺,商业场所保证供电的只有夜市的饮食和卖烟的摊点,连百货公司都不保证,太阳落坡就关门。

  在过去的成都,让人甘愿上街为“鬼饮食”埋单的动力大致有三。游乐居首位,唐五代即如此,清末民初登峰造极。川剧成熟于两百多年前,受到成都人的大力追捧。到了清末,每天晚上唱川剧的大剧场有十多座,还有数不清的会馆戏、堂会戏、小剧场和茶馆坐唱;遍布茶坊酒肆的四川曲艺,也吸引了大量拥趸。扬琴、清音、金钱板、相声谐剧、竹琴等,在那时有很高的艺术水平。此外,还有电影、话剧等新派艺术,那时的成都人,骨灰级文艺粉丝的比例远超今天。其次是贸易,成都的夜市几乎什么都卖,吃穿用度,花草字画,甚至彩票。

  还有就是一个地方特色,造成大量市民上街宵夜的习俗。在缺乏煤、电的时代,成都市民做饭主要靠烧柴(蜂窝煤是在一九六零年代以后才推广的)。那时对于草根的生活有个形象的说法,叫“升升米、把把柴”。其实在成都,米不是好大的问题,普通算一次卦的酬劳就是三升米;柴却是个严重问题。成都所需的薪柴要从灌县等有山的地方水运而来。薪柴在府河东门码头卸货后,分销商把劈得细细的柴,捆成十二两(十六两为一斤,约合十两制的七两半)一把的“把把柴”卖;在宜宾卖十六文钱一把的柴,成都要一百文以上。放胆烧锅灶,确实要土豪才敢。于是,一般市民就习惯了到茶馆打开水到街上吃夜饭的节奏。

  包括“鬼饮食”在内的四川餐饮业,在各州县都培养出了引领风尚的饮食品牌。有的传承下来,成为百年老店;有的昙花一现,湮没在灯影憧憧的历史烟尘之中。餐饮业和所有的行业一样,成功的道理都有一大堆,而有些失败却很没有道理。当今四川小吃招牌之一的担担面,是清代道光年间一个叫陈包包的自贡小贩担挑子沿街叫卖而成名。在民国时期,成都北打金街有个姓关的老翁开了个小酒店,卖不掺假的陈年白酒,下酒菜只有连壳炒花生和豆腐干。矜持的店主不但不打广告,连招牌也没有,甚至门都不大开,仅留一小门供出入,被吃货们称为“关倒卖”。就是这样“跩”,生意还好得没人能比。可惜的是,这个“关倒卖”后来就没有了。

  肖逢:媒体闲散人。居成都城东,读闲书,不专不精,偶然有杂什文字混迹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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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成都 夜市 鬼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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