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婚礼上，我遇到一个安静的女孩。我们都是新娘的好友，坐在一桌，就聊了起来，话题不能免俗地落在了恋爱上。她说：“谈了几次，还是分手了。每一次，都是因为我觉得在爱情中开始没有了自我。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
看似文弱的她说出这句话，让我有些震动。然而我的内心起了波澜，更多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在“自我”的纠结上耗费了远远大于其他人的精力和元气；他们和“自我”郑重其事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一丝不苟地研究这个虚缈的东西，有一种从一个牛角尖里挖掘出一个太平洋的气势和蛮劲。
回忆我第一次谈恋爱，浮上心头的并不是初恋的甜蜜，而是如同身陷白色大雾里的迷惘，那种踽踽独行的摸索。我仍然记得，最大的困惑是如何应对“自我”的强烈分裂感。在恋爱中，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以前的我是一个浑然天成的个体，现在却要容纳另一个人进入；就像一只悠然自得的蚌要接纳一颗突然闯入的沙粒，在自己的世界里磨合。我一向是个独立、我行我素的人，所谓美妙的爱情却让我乱了阵脚，我变得不像我了。“自我”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不止一次想要逃离。因此，每一次分歧和吵架，我的脑袋里都会有一个声音迅速地越喊越响：“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变成这样了，都是因为他，因为恋爱！我——要——离——开！ ”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一直把爱情当作“自我”的敌人。我像一只贪婪又警惕的猫，既虎视眈眈地要去尝爱情的味道，又小心翼翼地围着爱情打转，一有动静就炸毛跳开。
因此我并不快乐，尽管我投入的时候很投入，但总有一个无形的固执的怀疑主义者在凝视着我，审判着我的言行和心理活动，制止我过分远离原来的世界。我从来不敢放松。
如今，“不要在爱情中失去自我”已经是一句处处都耳熟能详的话，每个人都能轻易地说出口，仿佛是可以写入爱情圣经里的真理，我却渐渐对这句话产生了怀疑。关于“自我”，我有了更多的观察和想说的。
首先，当我们说这句话时，我们都默认我们是有“自我”的。然而现实恰恰相反，很多人并没有自我，谈何“失去”。很多人并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能要到什么，如何过一种满足的生活；他们过得稀里糊涂，却突然在爱情里要捍卫自我，这有种荒谬的喜剧感。
在现代的文明社会里，一个人要经历漫长的学习过程才能满足被社会接纳的门槛。一个正常人读完大学已经22岁，读完研究生已经25岁，尤其在我们这儿鼓励“不闻窗外事”的教育氛围里，一个人的“自我”最早也要到25岁才会勉强形成——没有接触过社会万象的“自我”，只是空中阁楼的一个幻梦。
可以说，在25岁之前，口口声声强调的“自我”，多是一种偶然的先入为主，一种惯性的强大势力——就像一只刚孵化的小鸭子第一眼看到母鸡，就笃定地相信自己是一只小鸡一样。太年轻的“自我”，虽然热血沸腾、血气方刚，却往往是一种错觉。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婚姻咨询师会建议人们推迟结婚的年纪，甚至30岁结婚也并不算晚；毕竟，很多人要在30岁才能形成相对稳定和成熟的自我——在之前，那些“自我”还只是面包机前未出炉的面团，形状未卜。
因此，有关“自我”的规则一是：不要过早地把“自我”当作壁垒。回忆我的17岁的初恋，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其实远未成形，但我却死守着我熟悉的那个世界观，不容他人有丝毫的冒犯。我捍卫着可能完全错误的偏见，却将其美化为“不失去自我”。多年以后，不少我曾深信不疑的信念，都被我扔到了思想的垃圾桶里。
关于“自我”的规则之二是：你的自我可能有很多个。恋爱是神奇的化学反应，它常常诱发一个人所不自知的另一面。一个非常独立的女人，会在爱情中变得依赖无比、疑心重重；一个二十多年来一直彬彬有礼的男人，会在女友面前爆发他粗鲁的一面；一个严厉凶狠的男人，会在老婆面前嘟嘟嘴撒娇卖萌。我们能说他们失去了原来的自我吗？不，这些都是他们的“自我”，虽然相互矛盾，却都属于这个人。有人说，恋爱以后，就失去了自我，会无节制地溺爱对方，对方说什么都会听。你怎么看呢？我看到的，是他(她)的“自我”里本身就有无理性的成分，这个不顾一切地陷入罗曼蒂克、甚至会孤注一掷、豪赌一把的人格，也是他(他)的一个自我。
爱情不会让我们失去自我，爱情只会让我们发现我们以前不知道、或不愿意去面对的另一个自我。
“自我”的规则之三是：自我是流动的、非僵化的。“自我”既受到许多客观条件的约束，但绝非一成不变，也会因自我意志的磨练而变得更完善。“自我”一开始都是一粒原始的种子，你却不能误以为这就是你一生的样子。因为，你还远远不知道，假以时日，这颗种子会长出什么来，它也许会长成鸢尾花，也可能长成一颗榕树，或者墨西哥大仙人掌。它一定会变，你没有办法捂住它、让它一直保持原样。从未背叛过自己原来模样的种子，只有一个可能：它是一颗死种子。
常常担心在爱情里失去自我的人，可以放轻松一点：就算你会失去一切，你也不会失去自我，自我只会变化，但不会消失。你要面对的其实是另外的问题：“自我”变了，你能接纳它的变化吗？你希望它变成什么样呢？
每个人都怀揣着“自我”。你怀里的自我，是玻璃缸里的金鱼，生怕一碰就掉在地上再也无法补救，还是更像一只兔子呢——这只兔子会长大，会蜕变毛皮的颜色，甚至会跳出去撒野，但它永远归属于你，它机灵好奇却不改初衷：它只是想要拥有更多的视野，保持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判断。哪怕真实意味着，推翻曾经自以为是的真实。(首发于财新网-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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