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在《人民文学》实习时的难忘经历

2013年08月13日16:19   教育专栏  作者:朱伟  

  在《人民文学》实习时最难忘的经历,无非是外国文学名著在文革后重新出版发行,到新华书店排队买书的情景。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这一天同时销售,这是事先预告的,那似乎是1978年的初春时节,天还冷。1977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后,先是老干部平反,全国恢复高考[微博],外国名著重新出版发行也应该是一种具体的拨乱反正。我记得第一次上市的名著应该只有十多种,因担心买不到,天未亮便骑车往书店赶。离天坛南里最近的新华书店是磁器口,赶到那里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在这样的队伍里等待天色变亮,书店开门,还怕买不到,当时真有一种参与神圣的激动。第一批开放的书目,要是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查档案,应该是可以查到的。我只记得买了其中的七八本,留在记忆中的有狄更斯的《艰难时世》、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契诃夫小说选》,好像还有一本马克吐温。当时应该都是几毛钱一本。这些书,记忆中仅在我书架上留下了《契诃夫小说选》,汝龙翻译,封面是契诃夫的素描。但现在在茫茫书海中又分明寻它不到,而且其他书已完全记不清去处。原因其实很简单——八十年代开放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等到大量西方当代作品被引进,仅两三年的时间,十九世纪就变成特别陈旧要抛弃的东西了。整个八十年代,我们是一直在追新逐异,不断沉迷于各种新的表达方式。等到回头再重新认识狄更斯或者雨果的价值,已经是九十年代之后的事了。

  这段时间,我接手的第一个稿子,是被称为“怪味豆”的北京老作家林斤澜的中篇小说《竹》。王扶把用文件夹夹着的一摞稿子交给我说,你试着用铅笔改一遍吧。林先生是用圆珠笔写的那种滚圆中带点俏皮的字体,说实在,我一读稿子就激动不已。他表面用母女通信的方式,写文革中女儿上竹山,走进父母当年革命的历史真相,时空跳跃特别精彩。其中的景物描写,我至今走进被阳光切割得一块块的山坳里还时时想起。他写山上的阳光是:“那阳光不是匆匆忙忙赶过城市的阳光,那阳光一动不动站住了,站在那里做起梦来了”写山谷用“那口长着绿毛的尖底铁锅,站在山上的人就成了这绿毛毛中间的一个影子。”写光线的感觉,非常之准确。我还记得他写走在溪水中的石墩上,“小溪先是呲牙咧嘴地逗我,走到中间来劲了,往我脚脖子上缠,还推我的脚丫呢”,生动极了。

  林先生的文字,在当时看,有些词是用得特别,比如他写人的心境用“摇曳”,写枯萎的竹子用“秧擎”,山与山挤在一起,是“摆不平摞起来”。他的叙述,常常是有意中断而形成一种错落的节奏,其实有老道苍劲在其中。而当时浅薄之我,哪里明白其中之妙处啊。可笑是竟自作兴奋,自以为是、还津津乐道地用自己的语言将老先生的文字整个改了一遍。亏得王扶有预见,让我用铅笔。她当初看完我的修改,只是笑着告诉我,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语言风格,语言风格是不能动的,所以,处理稿件先要熟悉作家的风格。随后用橡皮一点点擦去我的笔痕,橡皮末弥漫了一桌子,我在一旁只觉得尴尬与脸红——这是我编辑生涯开头极重要的一课,这一课时时会在之后提醒我,绝不能再轻易用自己的语言去替代他人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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