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狮城,35°艳阳天。一身干练打扮的Lily坐在舒适明亮的办公室里,享受着中央空调下适宜的温度。作为雅高这一全球酒店巨头的亚太区市场分析师,Lily除了每天对着电脑工作,也经常去各家酒店参观考察,以及和各类投资者、酒店同行会面。这是一份Lily自己喜欢、在外人眼中亦充满诱惑的工作。
这场景看起来如此自然,而四年前在跨越半个地球的巴黎、在同一家公司挥汗如雨、战战兢兢的实习经历,Lily说,如今遥远得像一场梦。
华丽之下
Lily来自法国数一数二的商学院[微博]ESSEC,同学大[微博]多家境富裕。特别是很多法国同学,是等一完成学业就回去继承家业的。而学校规定的实习,基本都是在办公环境一流的跨国大公司完成。
Lily的实习,也在一家“跨国大公司”,但她的工作内容却和她的同学大相径庭——对酒店行业产生了兴趣的她,选择了在五星级的索菲特大酒店做一份深入一线的"生产"实习,也就是从事酒店中最基础的劳动:前台接待,客房打扫,餐厅侍应……
当然,她本可以轻松在这个行业找到一份管理层的、听上去更“高档”的实习,我忍不住问:“做出这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当时的勇气从何而来?”
Lily耸耸肩:“说实话,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 顿了一下,她又说,“在巴黎上学的那几年,感觉身心无拘无束,现在需要勇气才能做的事,当时想到就去试了,才不管薪水低,或者自己法语说得磕磕绊绊,或者别人怎么看。”
不过,做决定容易,现实的巨大震撼依然结结实实地砸在了Lily头上。习惯了商学院里所有事情的整齐有序,迷茫从一开始就降临了。“在我开始实习的前一天,没有人通知我应该穿什么、梳什么发型、几点上班;我差点怀疑这个实习是否是幻觉。”
华丽的外表和简陋的工作环境,如两个世界铺开在Lily面前。她实习的地点是巴黎的凯旋门索菲特大酒店,酒店坐落在一座典雅的奥斯曼风格建筑中,走路就可抵达凯旋门和游客如织的香榭丽舍大街。然而,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走进一楼之隔的地下室,别提装潢,连窗户都没有,大部分工作人员便在这闷热、逼仄的环境中办公或休息。因为这可是巴黎寸土寸金的地段,容不得工作人员享受任何奢侈。
“从那以后,我对外表华丽的东西都有了谨慎态度。这说起来很平常,但切身体会过这种反差之后,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作为夏季实习生,Lily被安排了“轮岗”。第一个岗位是前厅,也就是酒店前台接待客人及接听电话等。这个职位要穿标准制服,每天脚踩高跟鞋,化上精致妆容。Lily最初以为经理这么安排是先给她一份相对轻松的活,她以为“只需要帮客人办理入住和退房, 然后和客人尽情聊天就可以了”。现实完全不是这样,客人要求的多样化程度超越了她之前的想象,“第一天上班,就有一位客人打电话来用阿拉伯式英语问,‘房间的哪个方向指向麦加?我需要祈祷!’我瞬间懵了,培训材料里可没有提到这个,身边的所有同事都比我更忙,找不到人帮忙,电话里则是因为等待而已经有些恼怒的客人。”
我想象着刚入职的她手忙脚乱的样子,问:“你对五星级酒店的第一印象,因为这份工作一定变得很特殊吧?”
“当时满脑子就想着如何进入角色,唯一提醒我这里是巴黎五星级酒店的,是食堂里免费提供的香喷喷的croissants (羊角面包),那是我至今为止吃到的最好的croissant——当然,也可能是那味道在回忆中被强化了。”Lily不好意思地笑了。
5欧元的惊喜
大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Lily被调到了客房部,也开始了一段备受煎熬的历程。
“第一天,我完全是在一个年轻的housekeeper的吼叫谩骂声中度过的。”
所谓housekeeper, 就是负责在房间打扫完毕之后,负责核查质量的人,也就是Lily在客房部的顶头上司。
“她叫Alexendra,二十出头的法国金发女郎,对员工非常凶。尤其是我当时法语不够好,很多名词根本听不懂,比如针线啊,烫衣板啊,各种床上用品啊,她对我一下子就失去了耐心,开始咆哮。”
Lily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当时她的一个好友正好住在酒店附近街区,Lily每天一下班就跑过去大哭一场。
这样的崩溃随着Lily法语的迅速进步终于渐渐少起来了。慢慢的,她和同事们也相熟起来。
“当时有一个同事叫Françoise,也是个法国姑娘。刚见到她时,她总是摆着一副扑克脸,像个冰雪女王,难以接近。后来和她熟悉之后,才发现她其实是个特别纯洁善良的人。”Lily回忆,“有一天,她忽然提出主动带我去参观酒店的总统套房,让我长长见识。在华贵的套房里,Francoise突然从窗边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根白羽毛,然后闭上眼睛,面对窗口祈祷着什么,最后向躺在手心里的羽毛轻吹一口气,羽毛便飞出了窗外,飘向天空。再看Francoise, 她竟然双眼湿润:‘你知道吗?最近我非常爱的一个人去世了,他像天使一样纯洁。我觉得这根羽毛就是他捎给我的信息。’我这才知道,刚认识她时,她的偶像MichaelJackson正好刚去世,她作为MJ的铁杆歌迷伤心欲绝,难怪心情不好。”
“当时的那些同事,为人处事和你在学校认识的人不太一样吧?” 我忍不住问。
“特别不一样。在商学院接触的人,大多世故老成,或者说,不太容易猜出对方在想什么,大家表面上永远是客客气气的。到酒店之后,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表达也可以那么直接。现在想起来还挺怀念的。”
实习最后一周,在Lily的争取下,她终于有机会到餐饮部见识一下。“我参加的是早餐部,每天早上7点到下午3点。又是从零开始。比如点菜,有时客人法语说得太快,我听不清楚他是要煎鸡蛋、炒鸡蛋、荷包蛋还是蒸蛋呢……这时候,我只能硬着头皮请客人重复一遍。”
“那一周里收到过小费吗?” 我打趣地问。
“还真有一次。遇到一位善解人意的亚裔女士来吃早餐,当她知道我是新手,便特意给我这个笨手笨脚的服务员留了5欧元作为小费。那份惊喜太难忘了,我开心了一整天。”
他们的巴黎梦
虽然这份实习辛苦,但Lily清楚,她不过是借此体验生活、体验这个行业,再苦再累也只需要坚持一个夏天。而她的很多同事,却一辈子都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工作着。
“这些同事都是哪里人呢?”
“除了前台,一般都是外来移民[微博]。”Lily介绍,“比如,客房部里真正负责打扫房间的,几乎全部是法国的外国人。有的是来自非洲的难民,因为家乡打仗而逃难到法国,有的来自印度、东南亚国家,还有的来自周边阿拉伯国家。做这份工作纯粹是为了赚钱讨生活。在员工食堂里,经常能看到打扫卫生的非洲大叔大妈们拖着臃肿的身子,一脸疲惫地扒着饭。而他们之间最频繁的话题,就是互相抱怨自己的身体被这份打扫工作折磨出很多职业病:腰椎有问题啦,腿肿啊,风湿啦……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为他们难过。”
“不过,这个城市至少给他们带来了一份安定,带来了自食其力的可能。”我忍不住说。
“是的,记得有一个非洲大妈对我说,自己的家乡还有战争,不能回去。在法国的生活尽管艰辛,但总比生活在战火中好。于是,抱怨归抱怨,每次休息完后,她都挺直腰杆,继续回去尽心尽力地打扫房间。每次当我神情沮丧地游走在客房间的时候,这些大叔大妈们却会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提醒我,不管多苦多累,不要忘记微笑。”Lily说,“所以那个时候,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价值观,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幼稚,开始学会感恩很多唾手可得的东西:健康、教育、食物……”
“有一次,我有机会跟一位来自摩洛哥的清洁工度过一整天,观摩他的工作内容。和蔼的摩洛哥老爷爷在这个酒店工作了20年了,负责打扫所有的公共区域:拖地、扫厕所、擦楼梯…… 只不过过了十分钟,我已经被清洁剂的气味刺到不舒服了。可是这位爷爷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种刺鼻的味道中一个人打扫卫生…… 想起穆斯林在斋月期间,白天不能进食不能喝水,我问老爷爷斋月期间工作怎么办?他冲我微笑,露出略微发黄的牙齿:还是照做啊。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他的笑容那么真诚、那么朴实,里头没有一丝抱怨。”
“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他们的巴黎梦吧?” 我自言自言地说,“虽然不浪漫,却很坚实。”
“也有浪漫的,”Lily忽然想到什么笑起来,“有一个非洲某部落的公主S,和我一般年纪。她放弃部落公主不做,一人背井离乡来到巴黎想要立足,成了我们酒店的一个小小实习生。”
从巴黎到新加坡
“那你自己呢?有没有一个巴黎梦?” 采访快结束时,我忍不住问。
“可能出乎很多人意料,我并没有这样一个特别的梦。” Lily斟酌着用词,慢慢地说,“经过这些年的成长,我希望尝试各种事情来认识自己,比如去做这份酒店实习,确认了自己对这个行业的兴趣和感情,也更客观地认识了周围世界,但所有这些,并不需要和某个特定城市挂钩。”
这是一个大胆却又理性的女孩。从巴黎到新加坡,期间必定又能引出无数精彩故事。我正兀自想着,Lily却忽然说:
“但,巴黎的回忆对我却像一场梦。”
“因为和现在的生活反差太强烈?”
“嗯,生活环境是其次,我怀念的是在巴黎时那个充满好奇心、充满探索未知精神的自己,生活有无限可能。搬到新加坡工作后,觉得自己变得安静、现实了,和当年相比,少了一份激情。那份实习,是我在整个巴黎期间最辛苦的经历,却也是最有滋味的时光。”
然后,我们不约而同一起背诵起海明威的那段熟悉的话:“如果你年轻时有幸在巴黎居住过,那么无论以后你去哪里,巴黎都会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在Lily的这场盛宴中,幸运地,有那年夏天汗流浃背的回忆,酿成了一杯够烈够醇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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