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认是市场经济的多样性和不同模式的特殊竞争力后，我们也许可以大致把欧洲几个主要国家视为福利国家，把美国视为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然而，即使是这种区分，也受到了挑战。
《纽约时报》的保守派专栏作家DavidBrooks写过一篇文章，声称在福利上美国其实和欧洲差不多。美国之所以看上去没有欧洲那样的福利，是因为美国把福利都藏起来。欧洲的福利，则是明来明去的。
何以这么说？我们不妨举个医疗保险的例子。欧洲是全民医保，政府直接把医疗保险给老百姓，是政府的直接开支。长期以来，美国是发达国家中唯一没有全民医保的国家，似乎遵循的是市场模式。其实，美国的办法是让雇主给职工提供医保，同时政府给雇主巨大的免税优惠。另外，美国有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退税款(TaxCredit)。这种退税款可以用来抵消你的税额。当你收入不够、不用纳税时，这种退税款就是政府给你的现金。比如，2009年我买房就自动享受8000美元的退税款。如果我纳税超过8000，那么这8000美元就会从我的税中自动减掉。如果我不纳任何税，政府就直接寄给我一张8000美元的支票。你甚至可以要求政府把支票马上寄来，不必等到报税日。说到底，这和现款无异。
税收专家Donald Marron和Eric Toder把这些五花八门的税收优惠、退税款相加，2007年一年的数额就高达6000亿美元。把这笔款项算入政府开支，政府开支就增长了五分之一。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最近计算了发达国家的“社会开支”，把直接的政府开支和上述各种以税收优惠为形式的变相政府开支相加，发现美国居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福利国家之一：排在瑞典之后，但在意大利、奥地利、荷兰、丹麦、芬兰、加拿大这些著名的福利国家之前。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局面？DavidBrooks没作正面解释。以我个人的观察，美国保守派把欧洲福利国家描绘为免费午餐。其实，欧洲人，至少是德国人和北欧人，非常理解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他们知道，政府提供的所有服务都不是白来的，甚至会相当昂贵。所以，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投票给自己加税。美国之所以成为世界最大的隐性福利国家，则恐怕是因为美国人太喜欢吃免费午餐：为了争福利打得头破血流，但谁也不想纳税。在美国政治中，减税是硬道理。谁提倡加税，就等于政治自杀。最多走到奥巴马这一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要给1%的富人加税，反正他们没有几票。但绝不敢提给中产阶级加税。虽然各种专家都指出：1%的富人数量小，靠他们的税收解决财政赤字问题实在是杯水车薪。
普林斯顿的经济学教授DavidBradford打了个比方：如果五角大楼要采购飞机，政府不敢加税、拿不出100亿美元的经费来怎么办？于是，政府给飞机制造商100亿美元的“武器供应退税款”。飞机还是造出来交给了五角大楼。企业也赚钱了。政府则转过来对选民说：我们是小政府，刚给这个企业减了税！
这种不诚实的福利制度，弊害甚多。在理论上，一切都是透明的，你都可以去查。实际上，各种各样的税收福利过于繁琐，不是专家就会晕头转向，老百姓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难以判断是否公平。富人教育程度高，信息充足，也雇得起专家，更知道如何争取和利用税收福利中的种种漏洞。房地产就是个很经典的例子。许多富人购买豪宅，明明现款充足，但一定要贷款买。贷款买房，偿还房贷的钱会从纳税收入中扣除，等于一大部分资产免税了。如果你住一栋五千万美元豪宅，一年的房贷就数百万块，扣除这部分后的收入不到某条线，你甚至可能比普通中产阶级纳税的额度要低不少。
在1976年的大选中，里根虽然挑战本党在任总统福特失败，但因为攻击福利制度名声大噪。他发明了“福利女王”的说法，称芝加哥的一位妇女靠着八个名字、三十个地址、十二个社会保险卡，收取种种福利，一年有着15万美元的免税收入！虽然这样的福利欺诈在理论上是可能的，可惜里根从来没有说出那位女士是谁。有人称这是为了政治目的虚构的“典型人物”。但里根还是达到了妖魔化福利制度的目的。另一方面，美国种种合法的“税收欺诈”，比如住在几千万的豪宅里享受减税的福利、让比自己穷得多的人为政府的服务埋单等等，几十年来则是畅行无阻，而且越玩儿越花。
比起奥地利、荷兰、丹麦、芬兰、加拿大这些国家来，美国是个更大的福利国家。但是，贫富差距却比这些国家大得多，福利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看来，不管你对福利国家什么看法，诚实的福利国家大多要比不诚实的福利国家好。
如果看看市场经济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弗里德曼式的市场经济，或者说弗里德曼的中国追随者们所想象的那种市场经济，从来没有存在过。市场经济在中世纪城市国家创生时，是最为高税的经济。阿姆斯特丹成为世界金融之都时，一条鱼摆上市民的餐桌，已经被征税二十几次。福利制度，则恰恰是市场经济为人类带来的制度创新，起源于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城市国家和自治商业城市中的行会，最终被现代国家渐渐吸收并发展。一部市场经济的历史，就是福利制度不断发展完善的历史。美国也不例外。这些历史，已经超出了本书的范围，我将在日后的著作中一一阐明。在此只需要指出，中国还远非市场经济的国家，不具备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不能想当然地谈论市场经济“应该如何“。而是要虚心地回到市场经济的经验事实上来，看看市场经济究竟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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