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场急赤白脸你死我活的谈判过后，大家纷纷收起面前的文件和电脑，脸上又换上了里根般热情的微笑，站起身来和谈判桌对面的人拍肩握手表示亲热。

　　南先生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去裁缝那儿了。我看了一眼表，赶忙和南先生一起走了。

　　“吱扭”一声推开门，只见老裁缝正在看一个小电视，屏幕上一个韩国女人穿着艳丽的纱裙，头上顶着个瓦罐，一边跳着舞，一边敲着一个硕大的腰鼓，嘴里还依依呀呀地唱着朝鲜民歌。

　　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泡菜味儿，估计老裁缝大概是在这儿吃的午饭。

　　老裁缝见我们进门，连忙起身，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挑出一个衣架，上面挂着我的西装的样板。然后，他突然把手伸到墙上挂的一匹布后面，往外一拉，这扇挂满布料的墙居然象门一样的被打开了，里面竟是一个小小的试衣间。

　　老裁缝故意压低嗓子说，“007， Bond, James Bond。”

　　我敢肯定我不是第一位被逗乐的顾客。

　　他手里拿着支粉笔，一边抻抻这儿，弄弄那儿，一边麻利地做着记号，目光专注。不一会儿，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全好了。

　　然后，他撕下一块胶带，一粘一粘地把我身上的线毛弄下来，又引我坐到凳子上，递上一杯热茶。

　　“李先生，你到美国几年了？”

　　我说，“五年。”

　　“真的吗？”老裁缝露出夸张的惊讶，“才五年你的英语就说得这么好？！到底是年轻呀。你知道吗？我练习我的英语都四十多年了，可也就说成这样，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我赶快客套说，“您的英语说得蛮好的嘛。我一直觉得您是在国外学的呢。”

　　老裁缝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纽约人呐，我在纽约住了三十多年，城里的每条街我都能闭着眼走。”他说着掏出钱包，亮出纽约州的驾驶执照，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他的美国护照给我看。

　　“刚到纽约时给餐馆送外卖，什么地方不得去呀，包括黑人区，路就这么熟了呗。后来我跟人学了裁缝手艺，再后来我还开了自己的制衣场。跟你说吧，我不光会说英语，我还会说西班牙语和菲律宾话呢，不过就那么几句，‘懒蛋，快点儿干，别偷懒，要不扣你工资’。”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那不是挺好吗？您怎么就回来了呢？”我问。

　　老裁缝慢慢说，表情已经没有了精明和油滑，“老了呗。我老伴儿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她有一次晚上在街上走，遇到黑人抢劫，用枪顶着她的脑袋，从此就吓破了胆儿，天黑以后从不敢出门，睡觉时枕头底下都要藏着把枪。我儿子从小就在韩国人堆里混，也没上什么正经学，还差点儿跟黑社会搀和上，想想我也是对不起他们呀。”

　　他呷了一口茶，“几十年了，有些东西是改了，可有些东西总也改不了，就象我每顿饭还都得吃点泡菜一样。后来我就下决心回来了，开了这家小店儿。虽说不是街面房，生意也还不错，靠的都是回头客。我相信李先生你有机会也还会再来的，是不是？”

　　我连忙说，“当然，当然。”我谈不上喜欢这个老头，可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和他亲近了一些。

　　老裁缝觉察出来我有要走的意思，就先站起身来，“李先生，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衣服做好后我派人明天送到你的酒店，房间要是没人，我们就送到前台。下回来你一定多留点儿时间，尝尝我老伴儿做的泡菜。”

　　我和南先生鞠躬道谢，然后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