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式文字狱对汉语的可怕摧残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2月24日 17:14   新浪考试

  作者:马陌上

  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其实远可以追到朱明王朝,甚至宋。《水浒传》中描摹的市井情状,与今日市民社会可有大分别?贩夫走卒的东京府,与同样贩夫走卒摇铃铛的北京胡同可有大分别?总之,如果说近代的显著标志就是商业的崛起,就是交换取代馈赠成为人际间主要的经济交往形式,那的确,《清明上河图》中的中国已经足够“近代”了;如果说近代的显著标志是封建制的崩坏、民族国家的兴起,那问题就颇有些复杂,但无论如何,到朱元璋废相、政归六部时,近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型态业已完备了——皇帝不再是道成肉身的、交通神人的、先验的伦理起点,而是庞大官僚体系的总理事。一句话,近代社会的本质特征——世俗性,自朱元璋始,日渐渗入中国社会的各个肌理。

  如今且说这文字狱,原是中国历代就有的旧物事,然而朱元璋主义的文字狱,却更有创新:自他起,“因言获罪”中的“言”不再仅指思想,而是扩大到话语的各个层面;文字狱的惩治对象,也开始超出“不同政见者”的范畴。这为以后威权式治理者所模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像精微的外科手术一样,将中国知识分子改造成狗儒主义的模样。

  士,诚小人也

  但是,草根出身的朱元璋,并非一开始就对知识阶级心怀疑惧。相反,跟元末其他起事豪强相比,朱元璋基本可以称得上是礼贤下士的典范,正如建国之初他在《求贤诏》中所说:“朕惟天下之广,非一人所能治,必得天下之贤共成之。向以干戈扰攘,疆宇彼此,致贤养民之道,未之深讲,虽赖一时辅佐,匡定大业,而怀材抱德之士,尚多隐于岩穴,岂政令靡常而人无所守欤?抑朕寡昧,事不师古而致然欤?不然贤大夫,幼学壮行,思欲尧舜君民者,岂固没没而已哉?今天下甫定,日与诸儒讲明致道,其敢不以古先贤王是期?岩穴之士,有能以贤辅政,我得以济民者,当不吾弃。”

  “赖一时辅佐,匡定大业”,当指:拿下徽州后,得耆儒朱升,后者向朱元璋建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在采石访得儒士陶安,得到“反群雄之志,不杀人,不掳掠,不烧房屋……首取金陵以图王业”的战略指导……加上刘基、宋濂、章溢、叶琛等“声望素著,才智、文章、学问皆一时泰斗”的加入,朱元璋,这个草莽之雄,成功地将他的流寇集团改头换面,变成了士人集团。

  智囊们不但帮助朱元璋消灭了他的敌手,“匡定大业”,而且在治理国家的策略上,也一反前朝,“鱼鳞册为经,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赋役之法定焉。”直至今日,这种户籍制还是管理国民的一切制度的基础。朱元璋并不是靠道德激励回报文人士子的,在功臣序列里,文官地位普遍高于武将——要说“兔死狗烹”这一原理普遍适用于改朝换代之初,那朱元璋眼里的“狗”,一开始的确是李文忠、徐达等勇冠三军的武将。这不难理解,“兵,不祥之器也”,既已平定天下,留下他们,不但无用,而且时时危及朱明政权。朱元璋并未像宋朝开国之主那样“杯酒释兵权”,而是怀着极大的耐心,寻找机会一个一个药死,或者栽赃杀死,或者假手弄死。

  然而,朱元璋与知识分子的蜜月期也没持续多久。

  事出有因。自从朱元璋降诏“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明确今后国家将主要倚重文臣时,武将们颇多不满,派代表进言道:“此辈善讥讪,初不自觉。”

  朱皇帝问:“何以知之?”

  武将代表举例说:“且如张九四原礼文儒,及请其名,则曰士诚。”

  朱元璋叹道:“此名美甚!”

  武将代表说:“孟子有‘士诚小人也’句,彼安知之!”

  史书上说,“上由是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

  绞杀隐喻与反对解释

  朱元璋跟张士诚一样,都是泥腿子出身。这个发生在当年死对头身上的“屈辱”事,也许唤醒了朱元璋的自卑情结。尽管在先秦,“小人”一词并不具有道德意味,但时过千余年,却早已被追加了诸多不洁的因子。在朱皇帝看来,读书人巧断句读,活用词意,以达到“讥讪”目的,委实是一件可憎的事。

  第一次,朱元璋认识到了兵不血刃的厉害之处:语言文字,不光是表音、表意的工具,还是一座隐喻与象征的迷宫,一不留神,就会着了道儿。考察朱元璋屡次大兴文字狱,其规模,其严酷程度,其无中生有、疑神疑鬼的荒唐劲,都可推断出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与伤害,是多么令他沮丧、物伤其类且怒不可遏:

  浙 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作《谢增俸表》,内有“作则垂宪”句,诛;

  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长寿表》,内有“垂子孙而作则”句,诛;

  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作《贺冬表》,内有“仪则天下”句,诛;

  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按作《正旦贺表》,内有“建中作则”句,诛;

  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内有“睿性生知”句,诛;

  灃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表》,内有“圣德作则”句,诛;

  陈州府学训导周冕为本州作《万寿表》,内有“寿域千秋”句,诛;

  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内有“遥瞻帝扉”句,诛;

  祥符县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内有“取法象魏”句,诛;

  台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官赐宴笺》,内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句,诛;

  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内有“永绍亿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门”句,诛;

  ……

  在辑录了一大堆因言遭诛的事例后,《朝野异闻录》给出了这样的解释:“盖以‘则’音嫌于‘贼’也,‘生知’嫌于‘僧智’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发髡’也,‘有道’嫌于‘有盗’也,‘藻饰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

  表面看来,朱皇帝逐渐无法容忍任何谐音以及字词的联想义。仔细琢磨则不难发现,他所敏感的,正是有可能指向他出身的这些字词的同音或近义语:盗贼,和尚。

  从这点来说,贵有天下的朱元璋,终其一生,也自认为“盗贼”“和尚”这两种经历是他最不愿示人的疮疤。跟阿Q一样,他的身份焦虑,从来都是一个问题。

  近代文人风气的形成

  可怕的是,他的检察对象终于突破了“天下所进表笺”的范围,而直驱文学领域。

  陈养浩诗云:“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朱元璋嫌其“伤时”,将作者“投之于水”溺死;

  一寺院墙壁上题布袋佛诗云:“大千世界活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有何妨!”朱元璋疑其嫌法度太严,尽诛寺僧;

  高僧来复有诗云:“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迭滥承上天赐,自惭无德颂陶唐。”朱元璋杀他的理由是:“殊”,同“歹朱”;

  状元张信,书录杜甫诗:“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丝冉冉,江白草芊芊。”朱元璋腰斩他以警示读书人:“堂堂天朝,何讥诮(苦难)如此!”;

  明初“四杰”之一的高启有诗《题宫女图》:“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朱元璋认为“有所讽刺”而假手另一桩案子将高腰斩八段弃市;

  张尚礼有宫怨诗云:“庭院深深昼漏清,闭门春草共愁生;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朱元璋认为作者“能摹图宫阃心事”,将其阉割了事……

  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朱元璋式的文字狱,其最大的特征,李洁非先生在其明史专著《龙床》中已有准确概括,那就是:他没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因而,他大兴文字狱也并不是让天下士人都遵循朱元璋主义思考和说话。

  也正因如此,才更具有威慑力。从此以后,文人陷入左右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讥讽不可以,吹捧也不可以,只能着力于无伤大雅、相与一笑的市井、床笫生活——政治话语,被成功清除出书写范围。表现在文体上,自先秦以来的“风”“雅”“颂”式贵族书写彻底终结,代之而起的,是“小说”这种“满纸浑话”。知识分子不再是社会的精神核心,而是一种职业。剪除责任与担当,知识分子形同小丑,背负中国文化这口布袋,一步步迈向杂耍场。

  朱主义文字狱更大的杀伤力在于,它绞杀了汉语的隐喻功能,使其朝着浅白表意的胡同里跌跌撞撞,一路奔走。明以后的汉语,已经无法完整营造出古典中国向现代中国急遽过渡的准确意象——要不是外来语的帮忙,我们甚至无法描述19、20世纪中国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朱主义文字狱因其“非意识形态”性,遭到了后世威权人物最大限度的模仿,甚至内化为汉民族的民族性——这,也许正是理解中国式“顺民/暴民”的符码。(文/马陌上)本文选自马陌上 的博客,点击此处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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