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坦率”与忌讳

　　如果试图做件很难的事情，比如学习汉语，最好的办法是安排一个有规律的生活。我的日子每天过得都跟前一天差不多，但是我喜欢这样，因为我从学习汉语中找到了真正的欢乐。

　　因为晚上我一般不和其他的西方人出去玩儿，所以我睡得比较早。早上7点就起床了，准备完毕之后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老师常给我们留听写的作业，我就用那段时间练习写汉字。我总是差10分8点离开房间，飞快地穿过楼道，跑下楼梯，冲出宿舍楼，到教室大概要七八分钟。因为中国大学的课都是8点开始，这意味着那个时候校园里的活动达到了最高潮。

　　人流在一条无止境的小溪中涌动着，人人都是在那短暂的时间限制中，仿佛挥舞着一根魔法杖，涌进教室，然后校园再次变得安静。这个准确的时间机械地给校园画出了一幅有趣的风景画。在瑞典学校上课的时间是不统一的，每个班开始的时间都不一样，在瑞典从来没有像在这儿这样被拥挤着朝前走。

　　那个学期结束之前，天开始热了，早晨清爽的气候让人感到格外舒服。一天里我最喜欢的是稍纵即逝的清晨，它虽是简单的瞬间，但仍然充满了一切。我径直穿过楼外的草地，看着涌向教室去的人流，走近了它。我得跳进去然后再钻出来，从另外一边钻出来时我想，我真的是在中国、在学习中文呀，此时此刻我的瑞典朋友们正在做什么呢?这儿跟那里是多么的不同。

　　中午下课了，魔法杖再一次被挥舞了起来。人头攒动的河流涌动着，校园里又恢复了普通中国人所有的那种喧闹。

　　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一位西方朋友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很沮丧。我知道几个星期前他结交了一个中国女孩。我问他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他告诉我他已经和她分手了，而且他还很生气。就在当天，他的女朋友好像对他说了什么。我问他为什么? 他告诉我说他们在一起，然后开始聊彼此给予对方的第一印象。他们是在学校的酒吧里相识的，后来他俩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起。他们互相欣赏，然后开始双双出行。那天他们聊起了互相见面时的第一印象。那姑娘很坦白地告诉他，那天晚上在酒吧里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她告诉他说她注意他，是因为他长得太难看了。“什么?”他禁不住地喊了起来。那女孩继续说：“是的，这是真的。我的朋友们也是这么说的。我们都注意到你了，因为你确实长得难看。”我的那位西方朋友完全要晕倒了。他说：“你说什么?”那女孩说：“以后我告诉我的朋友们，你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他们都说:“哎呀，那么难看的人，你真的能跟他在一起吗?”

　　我的朋友惊呆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后他们为此激烈地争论了起来。他疯狂地冲她喊，并要她马上离开他的房间。可那个女孩好像莫名其妙。 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生那么大的气。她告诉他，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现在她真的很喜欢他，而且一点儿都不觉得他难看。她大概是真心地在赞扬他，而且确实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她开始哭了，她说：“我想我们之间难道不应该是坦率的、真诚的吗?”

　　我的朋友跟我讲这件事时，我也特别吃惊，哭笑不得。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我俩一边生气，一边又狂笑着谈论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这真是太荒唐了。我觉得他说了一件离奇的故事。因为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属于哪种文化，你一定应该懂得没有一个人喜欢被人说长得难看。不管后来你的想法怎样变化，这都与他的长相没有关系，因为首先你认为他长得是难看的。

　　一次，我认识的一位中国同学告诉我，他的老师要他把一份文件送到另外一所大学去。那所大学离我们学校很远，只去一趟就得花两个小时。他还得找到要去的楼，还得亲手把文件交到收件人的手里，然后再按原路返回。这样一去一回几乎要花去他一天的时间。他为浪费他的时间感到心烦。我问他:“为什么不能用电子邮件送那份文件呢?”他说:“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他不喜欢用现代化的手段像电脑什么的。可我知道在他们那儿有扫描仪。”他又补充说：“他们也能用传真呀。”我问他:“那你怎么不建议老师这样做呢? 那位老师还能反对用传真吗?” 那位同学告诉我，因为他只是一个学生，老师比学生的地位高得多。学生对老师提出这样的建议是不合适的。这让我听起来觉得很新鲜，也很难理解。在中国你不能给人提出一个好的建议，只因为那个人的地位比你高，是吗? 这样的想法在瑞典是不存在的。在这之前我也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这样的事情。

　　一天我穿了一件新的T恤衫，我认识的一个中国人问我:“你的衬衫是新的吗?”我告诉她“是的”。然后她说:“我不喜欢，不好看。”瞧，就像那个女孩告诉那位西方朋友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觉得他是多么的难看一样。这只是两个小小的例子，西方人一般不用这么直率的方法发问。我们觉得如果有人穿的衣服不是你喜欢的样子，你完全没有必要去评论它。如果是好朋友问你，你可以说出真的感觉。我本人总是对人说真话的，但是我让自己注意说话的方式。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到有人说他们的房子、他买的东西或他穿的衣服是难看的。

　　显然这个人喜欢这样，因为他毕竟买了这个东西或那件衣服。如果有什么人问我，而那个东西又不是我喜欢的，我会试着寻找一个适当的角度来回答。我也许会说:“要是我的话就不买，但其实对你来说不错。”也许我说:“看上去颜色搭配得不错，但样子有点儿问题。”或者我说:“那个颜色漂亮、但是款式有点儿不好。”总之，类似这样的话。在我诚实的同时还要加以小心，避免伤害了对方。

　　这似乎是西方人和中国人各自所表现出的直率，他们的表达方式不同。如果你来比较这两种直率的话，它不仅仅是方法的改变，也还应该注意像我前面所提及的，应该用心考虑说法，恰到好处地去说或去问。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俩听到那样的事时，相互都感到震惊的另外一个原因。

　　我和我的一些朋友都注意到，中国人有些时候其实并不那么坦率，而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他们却直来直去。这是让我们西方人感到糊涂的地方。什么时候可以直来直去而什么时候又得拐弯抹角?好像中国人直接评论一个人穿的衣服或者他的外表是可以的，但是给某人提建议改变方法却是不应该的，至少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或是一个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做这样的事情是得考虑考虑的。如果这种观察正确的话，显而易见它是多么容易发生误会呀!因为在西方他们大概采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

　　在瑞典,如果有人的外表有什么我们不喜欢的地方，我们尽量不说，因为指出一个人的毛病是不礼貌的，比如“你胖了”或“你老了”或“那件衣服难看”等评论。但是如果一个人能想出一个好办法节省时间或什么的，我们就毫不犹豫地向他提出这个建议，不管他是老师还是老板或是什么上了年纪的人。我们看重事情的实际性和它产生的结果，胜于注意他是属于什么地位。

　　甚至有些中国老师用这种生硬的方法对待我们，使我们这些外国人难以理解他的作法。一天在课堂上我们正在进行下一课生词的预习，一个生词的意思是“占”，老师想给我们解释这个“占”字的用法。他指着一个比较胖的学生说:“他太胖了，要是坐公共汽车的话，他得占两个位子。”

　　全班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怀疑地盯着地下，我们都想是听错了。过了一会儿有人问:“对不起，你说什么?”那位老师又大声地说：“他太胖了，要是坐公共汽车的话，他得占两个位子。”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们都觉得很窘迫，大家都低下了头。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和该做什么。这种沉默使我感到糟糕透了， 特别是让我感到对不起那位比我们任何一位都更感到局促不安的同学。

　　说出类似这样的话，在西方完全是不可想像的。侮辱人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在我们西方人看来很明显这是一种侮辱，有谁喜欢听别人说自己胖呢?这种情况在西方是绝对不会发生的。终于有个学生嘟囔着说：“老师，你太狠了。”可那位老师一点儿都没明白，他又说：“这是事实呀，你们没看见吗?他很胖呀，哈，哈。”然后愉快地笑了起来。我们都觉得班里现在有了问题，但问题不是老师。这位老师很善良，他的意图肯定不是伤害那位学生。问题就是文化的冲突。我们都知道，在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像这样评价一个人的长相，是被视为相当粗暴无礼的， 特别是当着大伙的面。但显然，这位老师不知道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又是因为文化认识上的不同发生冲突的小例子。 如果一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却不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遇到这种情况可能马上就觉得什么都不好，初始的印象就很糟糕。如果你对这个国家有一点认识，了解这种文化上的不同，可能就能宽容地理解，不会觉得受到的是侮辱。相反，如果中国人知道这样的说法可能伤害外国人，那么与外国人说话、办事、做买卖都加以小心注意自己的态度。这样的冲突不就可以避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