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距离接触

　　第一个学期开始慢慢接近尾声，在最后的两个星期里，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我开始有一种已经回了家的感觉。我的汉语已经有了一些进步，可以应付简单的日常生活了。但有一天的一件事提醒我，到理解中国人最基本的生活方面，我还差好大一段距离呢。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天气晴朗， 我打算找个新地方坐坐。 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的花园， 便走过去坐在地上开始学习。 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腿上的书， 丝毫没有在意周围的一切， 也根本没有听见有人走近了我。当眼前出现了两条腿的时候，才把我吓了一跳。

　　我已经逐渐地习惯了被人们看做是一个奇怪的人物。大家喜欢接近我，用审视的目光把我认真地看个遍，这样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一次，我在胡同里站着和人聊天，一位老太太老远就朝我们走了过来。她个子很矮还有点儿驼背，她斜着眼看着我慢慢地朝我走来。一会儿就走近了我，距离我大概只有二十公分左右。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我。那样子仿佛是她发现了一生中最让她感到惊奇的人物。我从没见过有人站得离另外一个人这么近，我想她靠我这么近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我很自然地向旁边挪了一步，可我每挪动一步她都紧紧地往上跟一步。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她在想她终于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西方人了。她离我很近，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似乎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可能是骆驼吧)，但后来我想其实不是，因为这种距离超过了在动物园里看动物的距离。在动物园里你得和动物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吧。而我更仿佛是件什么东西，大概是一件“家具”，或可能其他什么一个人正想买的东西。首先他要判断一下。她就那么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心一意地观察。我想她差点就会拿出放大镜来更详细地研究我。后来我突然又想她离我这么近也许是因为老眼昏花，我无从知晓。但有一件事我敢肯定，她非常好奇。就像那天在公园里一样，那“两条腿”出现在我的面前似乎也是充满了好奇。当时我只想继续学习，不去理睬我面前的“两条腿”。突然我听见一个女人在对什么人说：“看啊，她在看中文书。”

　　这是“两条腿”在对什么人谈论我，她发现我看的是汉语书而不是英语书或其它什么外语书觉得很惊奇。我很难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与另外一个人大喊大叫地谈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呢？她不是在和眼前这个人说话，而是在和别人谈论这个人。你难道就不觉得这个人能听到你说的话吗? 别人在讨论你，而你自己恰好在他的旁边，这是一个非常蹊跷的感觉，目中无人的感觉。

　　我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这位妇女，后面的那人也许是她的丈夫。我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惊恐，可能奇怪我甚至会说汉语。我们开始聊天，我得知她有一个女儿在瑞士留学，我们谈了一些有关欧洲的事情。她和她的丈夫人都很好，我非常喜欢和她聊天，但就是不喜欢她接近我的这种方式。

　　我认为这是我们看待缩短我们之间距离的两种不同的观点。在西方的许多国家，人们之间喜欢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个陌生人走得离你很近并且注意你在做什么，这样的动作和行为在我们那里是不可想像的，也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通常感觉我们需要“空间”，这个空间就是留有余地。这一空间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是不可缺少的。我们只觉得这意味着承认这个人也是一个人，如果他希望一个人呆着，那他完全有这个权利，不要随心所欲地离他很近地观察什么。

　　如果你像我似的坐在公园的一个角落，与别人离得稍微远一点儿，我们觉得我们和周围其他的东西有了一定的距离。一会儿，在这块空间里，要是有什么人打算进入的话，一般是在进入之前征得对方的同意。这可以有多种办法，比如说可以有一个简单的问候，或是给予对方一个微笑或是问一个问题。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做到的与别人搭话的方法，不是吗？事实上我们喜欢自己的空间，但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去找西方人或不能真正地接近她或他。我只是说，有时候我们感到一些来接近我们的中国人使我们很吃惊，让我们不知道该做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大多数的西方国家人口不像中国这样稠密。以瑞典为例，它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国家，他们拥有很多的私人空间。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这种空间，也学会尊重别人的私人空间。对我们很多人来说，单独一个人时的感觉是完美、自然的。如果有人想建一座远离任何事物，远离他人的房子是没有人觉得奇怪的。如果一个人家带有院子，那家的主人一般要用栅栏或篱笆围出一个清楚的界限，不让过路人直接看自己家里的情景。人们都希望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私人领地，他们可以坐在那儿看书、吃饭或休息。

　　这就是所谓的“隐私”。每当我与中国人讨论我们之间的文化差异时，都会涉及这个问题。在西方有许多事情是属于个人隐私的，这些隐私只能对父母、亲朋好友或是丈夫、妻子讲。我们认为这是个人的事与其他人毫不相干。

　　当你在西方生活的时候，你不能闯入某人的私人领地，它会使人生厌。在大多数的地方，“你”“我”之间的界限是被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可到中国以后我们发现，这条界限在这里不仅不清楚，而且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西方人即使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也还是很难适应中国人生活的原因之一。在这儿要保守自己的隐私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人们几乎没有或只有一点儿隐私。走到哪儿都是人，人们之间没有了界限。

　　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公共厕所。我来北京以后第一次上公共厕所的时候，几乎晕过去了。对一个西方人来说，所有隐私的事情都比不上上厕所这件事。可在中国，有的公共厕所里没有门，有的两人之间甚至连墙也没有。这对西方人来说，是非常非常不可思议的。在西方，当你去厕所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你面前站有陌生人，这可是天方夜谭。无论如何，你在厕所里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完全是一种秘密的私人活动，是不可以与别人“共享”的。

　　开始时我觉得奇怪，怎么也琢磨不透这样的厕所是谁设计出来的，很难想像这样的设计会起到什么作用。按照西方人的看法，一个人上厕所当然希望关门并锁好门儿。谁愿意看别人上厕所？谁愿意被别人看自己上厕所？对这件事我真感到糊涂。我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我问我的中国朋友们，他们的反应是不同的。如果他们住的是楼房，他们每家都有单独的厕所，他们对公共厕所的看法和西方人是一样的。但是如果他们生活的环境迫使他们使用街上的公共厕所的话，他们就觉得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就好像那些有门可是有些人上厕所时仍然不关门一样， 这种习惯也使我们迷惑不解。 这个地球上怎么能有上厕所不关门的事呢? 这同样也是让人费解的。 关上门的话对你和对别人不都是很好的事情吗? 按照西方人的习惯，在厕所里看到别人上厕所的情景是很不好的。不过我们转念又想，如果你是一个从没见过厕所有门或厕所有墙的人，那你会不会觉得有门和有墙的厕所很奇怪呢？那上厕所为什么要关门呢? 毕竟那些人是一直这样上的厕所，虽然他们用的厕所没有门也没有墙，但他们也很自然。

　　我们思考得越多也就越明白。 好多情形就是这样， 当你不了解事实和不明了它的背景的时候， 很容易使你得出一种错误的结论或使你难以接受。但即使是我这样一个去过许多地方旅游的人， 中国的厕所也还是让我震惊不已， 我从没见过有什么样的公共厕所能像在中国这样如此地“公共”。

　　我在中国生活了三年多了， 每当我要上厕所时， 还是不习惯去没有门或没有墙的厕所。 虽然我能够理解这一事实， 但还是难以接受。实际上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现在的情况已经好多了，一些设备先进的新型公共厕所已被纷纷地建立了起来。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是只奇怪的“骆驼”，那你一定会去寻找那些新型的厕所，然后想方设法地记住它们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