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商量

　　我确信人人都该时常地停下来审视自己周围的一切，你得有自己的见解，得把它们说出来，还得和大家讨论，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灵活与麻木之间的界限是微妙的。在人类的生活中，到处都有这样微小的、看不到的界限。它们有时明显，你能感觉得到，有时却很难让你意识到。在东西方文化中，就存在着这种微妙的界限，属于中国文化方面之一的就是“直率”。“直率”是一种态度，它表示的是人与人之间直截了当地交流。我发现东、西方都有“直率”，但是表现方式却大相径庭。

　　中国人在某种情况下可能采取很直接的态度，但是西方人在同样的情况就会觉得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就非常不合适。相反，西方人有时候很自然地说出来的一件事，按照中国人的看法也是不太合适。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直率”？什么时候又不可以“直率”？哪个说法合适？我喜欢深入讨论这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它非常有趣。

　　中国人的有些问话，在我们听来似乎是非常直率的。比如说，一个人可以很自然地告诉另外一个人他胖了，这好像没问题。 但你却不能对他提出他的某种工作方法不太好， 或者你对他做的某一件事不满意， 或你不赞同他提出的价格， 那样好像是不礼貌的。 要让一个外来人掌握这样的界限， 什么地方可以什么地方不可以， 这是相当困难的。 同样对一个中国人来说， 大概也很难知道在西方世界这个界限到底在哪里。 哪些问题是可以问的？哪些评论是可以说的？怎样的说法合适？这些问题我估计也会让中国人感到困惑。

　　我想举一个比较容易懂的例子是，西方人一般不直接评论一个人的身体情况和他的长相，也不喜欢就别人的穿着和他们的家庭发表评论，除非你说赞赏的话。我们不说“你胖了”，或问“你有什么病?”因为关心这种使人敏感的问题容易伤害对方。然而，要是你做的是讲求实际的事情，我们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告诉你是好还是坏。

　　举个例子说，要是我们不满意一个人在工作上的主张，我们就直接告诉对方为什么他们的想法不太好。我们要琢磨这一主张是不是需要改变或是该怎样改变。你如果对一个建议的价格不满意，那么我们会直接提出不同的价格，看看是否有商量的余地。一般来说，我们能很快地提出意见，而不会首先表示满意然后再慢慢露出不满意的情绪。这样可以很快就做成一笔买卖。

　　而在中国，我觉得有点儿不一样。我有好几个朋友在大公司里工作，他们觉得和中国人谈判、做生意很难。因为开始的时候，中国人总让人觉得他们对你提出的计划和建议很满意。但是一来二去几个回合后，也还不做什么决定，只是说还要再和你见面，而且每次见面时都要慢吞吞地再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或使他们不满意的地方。这样做买卖的方式让一些西方人感到迷惑。他们想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想和我做生意？西方人搞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开始时似乎动作特别敏捷，但后来却磨磨蹭蹭不做决定。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成交？我认识的一个西方人跟我说，他们公司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和一家中国公司商量签订有关聘用中国人才的合同，但说来说去也没有个结果。中国人采取这种方法目的可能是想压低价格，但大部分的西方人觉得这样做既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很多西方人不喜欢浪费时间，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方要求的是一个很低的、太离谱的价格，那他们会马上放弃，不再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去找新的客户。

　　如果在工作上我们认为公司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或是公司付的薪水太低， 好多人会向老板提出自己的看法。 也许老板同意给你增加一些工资， 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 也许你只能选择离开。 即使这样， 你至少也要让公司知道你是为什么离开的， 这样的事被认为是很重要的。

　　如果你对某人做出的某一决定感到生气， 但你又不告诉那个人， 他怎么能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你可以坐在那儿生他的气， 要是他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事情又怎么能变好呢? 我有一个中国朋友，在一家公司工作，她对薪水不满意。她告诉我她打算辞职， 她说: “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可我只能告诉他们因为太忙或是什么的。”

　　我个人认为这种策略不太好，因为这么说有些含混。要是你从不告诉他们，你的工作是怎样地使你烦恼，公司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无论问题在哪儿，如果你有问题，很可能别的同事也有问题，甚至与你是同样的问题。要是大多数人告诉了老板同样的问题，也许老板会想办法解决。没人敢肯定能有什么样的结果，但至少可以帮助一下后来的雇员。西方人认为坦率、直接的对话是节省时间、避免误会的好办法。

　　当然，这不一定适于每一个人，总是有例外的。但是多数西方人觉得，拐弯抹角地说话会使人感到为难。在中国，我遇到过各种各样弄不懂对方什么意思的情形，因为他们没有清楚地表达出他们的愿望。有时一件事发生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明白了当时对方的某个态度或某种反应。如果我把那样的问题说出来请教朋友，他们会告诉我。如果我顺便评论一个我不懂的中国人的态度时，偶尔会有人向我解释:“哦，那不是他的本意，他是话里有话。”我马上反驳说:“那为什么他不直接说?”我常常得到的回答是:“嗯，这就是中国人嘛。” 我可以肯定地说，在这方面不只我一个老外不成功。为此我可能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许多机会，也可能偶尔失去了一些可能会成为朋友的人。我拼命地想弄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说错了什么?

　　如果一个西方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不过是件小事。他通常期待着问题能马上得到解决，至少能直截了当地得到一个明确的“行”与“不行”的答复。我们不能看到一件小事被商量个没完没了。我和中国人在一起时，发现他们为了决定一件事不知要花多长时间。和我上面说的一样，左商量，右商量，没人能拿出一个痛快的意见。磨磨叽叽的，反应总是慢得不得了。

　　他们商量时有人含含糊糊地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也许与人们的初衷有些微的不同，然后大家就又说来说去，如此下去又回到原题。我问:“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决定不了呢?”后来有人向我解释说，这是中国人做决定的方式，他们喜欢什么事情都商量商量。这是程序，需要一步一步地进行，一般是不能很快就商量完的。我能理解遇事他们喜欢研究研究的做法，但我不理解一件区区小事也需要那样的研究吗?为什么不寻找一种迅速的解决方法呢? 对此我真难理解。

　　一次，有件小事我要别人帮一下忙。我打算在去旅行的时候请一个人来帮我照顾一下房子， 为此我要给他费用。 对我来说这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拍即合的事。 我跟他讲了具体的条件和打算付给他多少钱，就是这样一件小事也花去了我大量的时间, 结果还是没谈妥。 因为我一直搞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愿意不愿意做这件事。 我疑惑不解地问我的朋友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说这个人大概对我提出的价格不满意。 我说: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她说一般中国人就是这样吞吞吐吐，不太愿意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意见，特别是关于钱的事。原来是这样，好吧，那我再试一试。我又找回了那个人，给他一个新的价钱，而且直接问他这个价格他满意不满意？虽然我们友好地聊了半天，可还是什么也没有成交，我更糊涂了。这个人既友好又愉快，我们怎么就成交不了呢？我弄不明白到底我错在了哪儿了? 我再次去请教朋友，她说一个中国人不会告诉你对你提出的价格是否满意。你得告诉他你为了这个服务打算出多少钱，然后你说“就这价，你干不干?”要是他同意那就决定了，要是他说“不”,你就再说一个新的价钱再问同样的问题。

　　我再次决定了一个新的价格，然后按她教我的方法再去试试。我跟那个人说：“我考虑好了，这是我最后的价格，你干不干?” 这次成功了。他回答说：“干。”买卖终于成交了。多亏朋友教给了我这样的方法，我又能在中国的这张摸不着、看不见的的网里往前爬一步了。要是我自己的话,肯定到了也搞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在我们国家类似这样的交易只要几分钟就能搞定了。

　　因为这样的事情让我太难琢磨了，朋友雅君打来电话时，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跟我说她和一个朋友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原来他们的决定是：朋友来帮她学习，她要帮那个朋友做点别的什么事。但那个朋友好像决定不了，他们俩怎么商量也没有结果。雅君越来越烦，这只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最后雅君对她的朋友说:“别担心，我们别做了，算了吧。” 但是每当她这样说时，她的朋友马上回答:“不，不，这不是我的意思，让我们再想想办法。”然后他们又要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在那些鸡毛蒜皮、不大紧要的小事情上。

　　连雅君都说: “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你说的， 中国人花大量的时间去解决一些小事情， 把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搞得很复杂。 确实是这样，我也觉得这真是太浪费时间了。”

　　她说她也不喜欢这样，自己更喜欢用坦率的方法交流。因为我喜欢这样做，所以我高兴地说:“好，这样不是很好吗?”但是雅君似乎又有些异样， 她说:“我不知道，对中国人我用这样的作法会不会太直率了。” 我说我也把握不好，但不管怎么说，直接交流的方法是最容易沟通的，是可以避免误会的。

　　上面的例子说明，因为我不懂中国人的心理而对方又没有坦率地跟我说， 让我觉得非常糊涂的情况。 如果坦率地交流就不会使对方感到为难。 要是有人伤害或冒犯了你， 我觉得你应该让他知道，也许他会向你道歉，但至少他以后可能不再那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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