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子女学习管得很死，好像只有数理化与外语是功课是学习，其他书，尤其是文艺书是被视作毒蛇猛兽的。这是非常大的“傲慢与偏见”。

　　·中国家长最大的失败与迷误是庸俗社会学的功利观念。

　　·如果家长只给子女灌输挣钱的概念，这意味着一个民族振兴希望与发展生机的被扼杀，这是从大处说。从小处说，也是对子女更好的前途的扼杀。

　　·中国家庭教育，是动物园式的教育，只是喂各种动物肉植物肉知识肉，很少喂或不喂文化肉道德肉，培养的是知识动物。

　　·如有条件，应为孩子找一个与单亲家长异性的师长，作为对性别缺席家长的性格补充。

　　受访人：董博文(南京大学地学系讲师、理学硕士、在读博士)

　　采访人：陈舰平

　　时间：2001年4月19日

　　地址：南大博士生楼荟萃楼302室

　　采访手记董博文老师来自中国西北部的一个省份大学，原学地质系，后考研来到南大读书，现正带职读博。董博文老师是在亲友师长资助下上的大学，现在工作后正以工资逐月偿还亲友的资助款。董博文老师是以本省理科状元的高分考取大学的，他的文科方面也很出色，写的文章曾在《读者》被转载，还能以一手不俗的书法书写自填的词。从外表看不出董博文是一个大学老师与在读博士，他有一张西北人黑里透红的脸，那憨厚的嘴唇让人想起站在山坡坡上唱花儿的高原汉子。其实，29岁的董老师已在城里生活十年了。

　　陈：董老师，听说你是高考时你们省的理科状元，谈谈你如何受的家庭教育好吗？

　　董：我高考时正好遇上考的题会做，偶尔考了个比较理想的分数而已，算不上什么。另外，我的高考成绩，与家庭教育联系不大。

　　陈：联系不大，还是有些联系的。讲讲你父母是如何培养你的？

　　董：要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陈：当然是实话了。

　　董：实话是我父母在智育教育方面没培养过我。

　　陈：哦？

　　董：我母亲略识些字，相当于小学毕业。我父亲在我5岁时，就故去了。他是山西挖煤的工人，死于矿上事故。父亲死后，矿上赔了一笔钱，我母亲所知道的唯一用途，是把这笔钱让我念完学。而事实上，这笔钱只够我念到小学毕业，就用得差不多了。我初中开始都是靠教师、亲友接济，念下去的。这不是我母亲不勤劳，而是西北的地穷，产不出多少值钱的好东西。一年也就打个粮食够娘俩吃。我母亲对我学习关心的唯一表示，是会很认真地看学校发的成绩报告单。看到上面各科成绩好，就笑，干活欢。若看到我哪门课拉下来了，她就叹气，做起事来就变得特别慢，好像生怕她动静大了，影响我学习。又好像是生病了一样，而且也不主动和我说话了。这之前，原先她是要主动和我说好多话的，尽管有些话让我这小孩子一时半刻还听不明白。她不说话，她叹气，她那像生病的样子，让我难过。我以后就学习用上了心，不让每次考试成绩低于班上前三名。

　　陈：看来是你的孝心让你成绩好起来的。

　　董：其实我娘对我学习挺照应的。那就是她在我整个上学期间不要我干任何家务活。一切都是她张罗去了。有时我不好意思，就抢着做些事。但我有时贪看书，还有一段时间特别迷上书法，临我一个老师送我的一本《九成宫》。这使我成了一个小寄生虫，常常在不知不觉中一整天看书、写字度过了。我娘看到我看书，就不管我了。

　　陈：那像你这样在单亲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以你的经历，认为单亲家庭的家长在孩子学习成长中要注意些什么？

　　董：因为是单亲家庭，有的家长出于怕再失去孩子的心理，对孩子的一切特别关心，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这会让孩子有些烦的。单亲家庭，只余下两个人三个人相依为命，作为子女与家长要多沟通，相互理解，而不是相互抱怨。还有，如有条件，应为孩子找一个与单亲家长异性的师长，作为对性别缺席家长的性格补充。

　　陈：那你有这样的精神教父吗？

　　董：开始没有。到了高中有了。

　　陈：讲讲有没有之间的区别。

　　董：小时候和娘在一起，我娘性格是比较坚强的。而且我就在本村小学读书，村里人也照应。没觉出什么不对。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大家对我的客气。我因为父亲没了，觉得要多陪陪母亲，平时也很少串门。另外我也有些怕生，怕去找人说事。性格也比较内向，用我们那边的话说，叫“蔫别叽叽”的。还有我比较细心，平时也学着照顾娘，用我舅的话说，“这孩子性子绵，像姑娘家。”我想这主要是我一直与娘相处，和男人、男孩子相处少的原因。后来我读高中，遇上我的班主任，他姓郑，教我们地理、体育，他很关怀我，鼓励我读地质学，将来可以国家分配，搞勘测。而且还有个李四光奖学金。为了适合将来学地质，他鼓励我体育锻炼，做好眼保健操。我原先戴过眼镜，是假性近视，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恢复视力的。还有，我的填词也向他学的。觉得挺能表达人的情感的。这个郑老师，在我心中的地位像父亲。和郑老师及一帮打篮球的男同学处久了，我发现身上不知不觉间多了种男孩子的处事的截然与果断。

　　陈：你的学习一直比较艰苦。你是如何看待富豪权贵家庭子女与特别贫寒的家庭子女的生活差异与教育影响的？

　　董：我的学生生活一直处在贫困中，我的大学是靠亲友、师长资助与奖学金读完的。我的生活相对清贫些。基本上整个大学期间我没买过水果吃，也没买过什么饮料。更不用说下馆子了。我在中学、大学都有过一些家里有钱有地位的同学，他们生活消费水平比较高。如穿名牌服装啊，吃好菜、喝大酒啦，还有娱乐消费。这是生活方式不同。如果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相应地来说，有钱有势的学生学习自觉性不够些，生活竞争的压力小一些。另外呢，个别学生因为腰包比较鼓，平时就比较“牛”，有时甚至变得财大气粗、盛气凌人、挥金如土。这可能对道德与品性的提炼，有所妨碍。从这方面讲，我相信“逆境出人才”“愤怒出诗人”。一个人受的挫折多一些，对各种情感体验更丰富些。也利于他日后做事沉稳些。

　　陈：我们常常说，学理工科的学生知识结构不及文科的合理，人文素质较差。但从我所接触的几个，文化素质并不差。董老师，你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吗？

　　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是搞文学的，相交的朋友多少都有些文气。就我所接触的理工科生来讲，分两种情况：有的理科学得好，文科也不差，甚至还能写诗写小说。

　　陈：像王小波就是理科出身写小说的例子。

　　董：但确有不少理科学生，文科知识学得相当差。这有多方面原因。其中有的，在中学期间一切都围着高考指挥棒转，没看几本课外人文类图书，导致人文素养不高。还有的是学生想看这些书，被家长限制的。甚至包括当初搞文理分科、学专业、填志愿，也都有家长干扰，重理轻文现象。过去不是有一句话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家长看到子女读的是数理化外语就高兴，一看子女在看小说，看哲学社科类书，就认为是看闲书，不务正业。更不用说看音乐、美术类图书与围棋、茶经等书了。这样子，学生的知识面就相应较窄了。

　　陈：好像一些大科学家也都很有人文素养的。爱因斯坦的小提琴拉得不错，情书也写得棒，还会写诗。中国的郭沫若是文学家，也是科学家。你们地质学大科学家李四光，当年好像也是文艺创作的活跃分子，是不是这样？

　　董：是的。在李四光著作里，有一些就是文学论著。还有像数学家华罗庚、陈省身教授，都能写诗，旧体诗，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很好。这其实涉及一个问题：因为有些理工科科学研究，你必须有较好的人文素养。如地学研究，除了历史地理与经济地理等人文地理学外，即使搞地形地貌学、搞勘测学、地质矿物学，也离不开前人积累的资料，你必须得读《山海经》《梦溪笔谈》《水经注》《天工开物》等古籍。你没有应有的古文修养，连专业也无法读。但一些家长不了解这些，他们对子女学习管得很死，好像只有数理化与外语是功课是学习，其他书，尤其是文艺书是被视作毒蛇猛兽的。这是非常大的“傲慢与偏见”。另外，大科学家的科学发明、科学研究，也要借助于灵感。灵感是什么？灵感就是打破常规的联想能力。要能天上地下，在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借助于想象力把它联系起来，用类比、推理等手段，创建新的理论。而这些想象力的形成，来源于丰富的知识与想象空间。古代神话、文艺创作、各种知识与信息积累，是科学研究产生灵感的源头之一。我现在教的学生，有的，连中国四大名著一本都没读过，连莎士比亚是哪国人都不知道。布置写小论文，文章更是写得四不像。真应了那句高分低能的话了。

　　陈：你认为中国家长目前最大的失败或迷误在哪里？最应该批判的是什么？

　　董：中国家长最大的失败与迷误是庸俗社会学的功利观念。认为子女升官发财留洋就是出息。前些年，经商热。读研的就少。那些有条件读研的，也不肯读，早早联系单位分配出去工作挣钱。这里面，就有家长的因素。因为家长放话了：你要读，可以，我们再也不管了。也没这个实力读。这里面有可能真有少钱的，但还有的家长是出于经济考虑。他不考虑子女学业成就，而是考虑现在出来工作，一年能挣多少钱，上学，要花多少钱，将来硕士出来能拿多少钱，一算，一合计，说不定硕士挣钱还没有本科多，他就不乐意了。还有子女平时受父母影响，脑子里也没学术理想，只想着如何挣钱多，如何步入仕途。临毕业最关心的是哪些单位要人，单位的背景，有没“钱”途，请注意，我说的是金钱的钱的“钱”途，有没向上升的可能，有“权途”吗？所以中直机关要人，各部委要人，省政府、省委要人，他们知道消息，千方百计想挤进去。国外大企业要人，高薪，待遇好，行，也去。他们想的是这个。而不是学术理想。就是现在读研风又起，有些仁兄也不是冲着学术来的，而是为了找好饭碗。为了出国。而这一切，很大程度与家长对他灌输的观念有关。有些小学生呢，年纪那么小，经济头脑特好。既可以当小营业员数钱做生意，又在平时会用脑子算计怎样省钱、怎样赚钱。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学生有经济头脑不好，但一个小孩子，尽灌输这个了，他除了知道要挣钱，还知道什么呢？人类要进步，国家要强盛，社会要文明化，整个民族要走向现代化。现代化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工业化与市场经济化，我们国家现在的现代化程度有数据说是为73%，第二阶段是知识经济，我们国家才起步。那我们的知识经济如果只有一批想挣钱而没多少知识的人，那知识经济的起点在哪儿呢？有人说，到时，市场与经济的杠杆作用会起调节作用的。我承认会起调节作用，但这总得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意味着失去时间，意味着又落后若干年。因此，如果家长只给子女灌输挣钱的概念，这意味着一个民族振兴希望与发展生机的被扼杀，这是从大处说。从小处说，也是对子女更好的前途的扼杀。所以，这种功利主义观念，是中国家长最应受到批判的。

　　陈：结合你的成才经历给中国家长提个醒，家长应该注意些什么？

　　董：对孩子进行理想教育，培养孩子的人生理想。家长应该对子女的学习要用宽容的眼光看，不要人为地划禁区，要让孩子全面发展。要记住一句话，“最无用的知识，也比没知识强。”“开卷有益”。

　　陈：你知道以下学生的名字吗？韩寒、刘亦婷、马宇歌、王小平，对他们和他们的家长怎么看？

　　董：知道韩寒。对韩寒想说的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当作家不上大学没什么关系，但不上大学并不等于不要看书了。我知道有一派作家是以学问为根基的。叫作家学者化。那个博尔赫斯，是图书馆长，是学者。像中国作家，鲁迅，学医，学过我们地质学，还写过中国矿物志方面的书。朱自清、闻一多、钱钟书等，都是大学教授，有学问的人。第二句话是还请注意“器小易盈”所包含的意义。不要骄傲，不要自满，谦逊些，待人和善些。从我看到的报道，似乎韩寒在这些方面做得不够好，给我某些负面印象。我就说这些。其他的不太熟悉。只知道刘亦婷在哈佛读书，是素质教育的榜样，应该错不了。

　　陈：最后，请你对你的母亲作一个评定，作为一个家长，在家庭教育中能得多少分？

　　董：九十分。因为她给了我最大的学习的自由，她教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如：“人穷志不短”“穷人也要有骨气”“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器量要大，要能装得下别人的恩。”

　　陈：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董：当时我上学，亲友资助我，老师资助我，我欠了很多恩，我娘就说了这个话。她是希望我不要因此背上包袱，要记在心里，要容得下这些恩，多放几年，直到自己能报答为止。不要老记着欠别人的恩，容不下，恨不得立马就还了这恩。所谓大恩不言谢。所谓大器，就是要容得下别人对你的不好，也要容得下别人对你的恩，要让自己变得更伟大，——请允许我在这用“伟大”一词，这不是虚夸之辞，是我想表达的本意。只有自己更伟大，才能报得了大恩。我喜欢这个词，伟大，这个词你想不到，它最初是出现在我娘的口头的。西方人用这话比较多，我看好莱坞颁奖，人家演员、导演领奖时，就敢说我要感谢谁谁，伟大的电影演员，伟大的导演。搁中国人，这只能出现在悼词里与历史书里。还有就是社论用语了。请原谅，我就这“伟大”两字说了这么多废话。

　　陈：哪里，这也非常好，实际是对中国人的心态的一种批评。中国人是不乐意成人之美的，不乐道人之善的。在中国人嘴里听到特别推崇、赞扬别人的话，是很难的，尤其是关于成就方面的，品德方面的。优秀、杰出、卓越、还有你讲的伟大，这些词活着的人很少享用到的。只有等到了八宝山才用得上。聂卫平被评棋圣，由于老聂后来下棋经常有败仗，别人就不再提棋圣二字。至于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有几个是活着时就被中国人自己称为伟大的？这方面，还不如前苏联，人民艺术家、苏联英雄、功勋艺术家等褒彰性称呼一箩筐一箩筐地装着。以至于我们觉得中国人挺笨的，怎么十几亿人就出不了人才？什么伟大的事与人，都让老外给干了？

　　董：我觉得我母亲这些方面做得比较好，她让我心胸宽一些，使我心理平衡，做人做得从容些。我也勤工俭学，现在也做兼职，但我并不立马想挣一大笔钱把所有债务都还清。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我没有。说到底，这和我母亲对我的教育有关。为了这些，我想我母亲作为家长在家庭教育中可得九十分。得不了满分的原因，是她毕竟是一个农民，有她局限的地方，你叫她讲什么平等、民主，如何做一个公民，她就讲不上了，也无法指导我的学业。这是她的不足。但我认为她能教我做人的根本道理，让我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做一个好人，要记恩报恩，要心胸宽大，不要做违法乱德的事，不要做给人笑话的事。有这些，就够了。你说呢？

　　陈：是啊。能做到这些，就很了不起，家庭教育主要应该着力于课堂知识以外的教育。我觉得一个家长，最起码的一点，是培养子女成为一个人，一个讲道理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否则，即使他是个百万富翁或高官，如果没有道德可言，不讲道理，那无异是养了个畜牲。是个金钱动物或官僚动物。

　　董：这种动物是否可叫金钱“豹”与官“狼”？

　　陈：不，他们比狼豹更凶残。在这种人组成的社会里，就只有弱肉强食四字了。但现在有的家庭教育，似乎就往这方面发展。这是要值得大家警惕的。(这时，我朋友、社会学系力心博士从外面大踏步走进房间来，他身材短小，然气势旺盛，听了我们最后的话，大声道：中国家庭教育，是动物园式的教育，只是喂各种动物肉植物肉知识肉，很少喂或不喂文化肉道德肉，培养的是知识动物。人区分动物在于人有文化，还有知识。在于有道德，不是手上有权钱。一个没文化的人，一个没道德的人，不算人，都应该接受文化与道德洗脑，洗脑洗不过来的冥顽之徒，都投进动物园去让他们与老虎狮子为伍，给狮虎吃了也是活该。两位是否同意我的“高见”？同意就OK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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