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终于到了丽贝卡可以去威尔汉姆上学的日子了。在那些经历过各种社交场合，或是见识过国外法庭，或是在名牌大学的知识分子圈子里混得很好的人看来，到威尔汉姆去上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从利佛保罗去那里上学就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了，就像是从太阳溪农场来到利佛保罗这个小镇上一样。丽贝卡的计划是用三年的时间完成全部四年的学习，因为所有关心她的人都认为，17岁的她应该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姑娘了，她应该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并帮忙教育那些年纪较小的孩子。丽贝卡不知道她是

否能够成功地实现这一计划，因为其他的女孩子都在想着她们应该怎样轻松而悠闲地度过这四年的时光，等到毕业的时候，所知道的全部知识还是和刚入学时的一样多。对丽贝卡来说，这项任务的确有些艰巨，她甚至感觉希望非常渺茫，但它是可以实现的。在除了小小的威尔汉姆以外的地方，其他学校已经有过这种先例了。

　　从9月份一直到圣诞节，丽贝卡每天都要坐着小车来来回回的，她打算在最冷的那三个月里在威尔汉姆住校。爱玛·简的父母总是认为在埃奇伍德高中(离利佛保罗只有三英里)念上一两年以后，他们的女儿就完全可以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女孩子走向社会了。爱玛·简对于这个提议表示由衷的赞成，只是在学习的那些功课方面，她感到有些不满意。在她眼里，那些书一本不如一本，她恨不得眼看着全世界的图书馆都沉到海底去，那时，她一定会连吃晚餐都觉得非常地开心；但是，当她被送到埃奇伍德高中，而丽贝卡被送到威尔汉姆以后，情况开始有了转变。爱玛·简用她最大的耐心忍受了一个星期——度日如年的七天呀，每天都看不到自己亲爱的小伙伴，只有在晚上的时候她们才能见面，而且还要各自忙着做各自的功课。星期天终于来了，爱玛·简决定把这个问题和她父亲好好地谈一谈，但是父亲表现得非常顽固。他认为受教育根本没什么大用处，觉得爱玛·简现在所受过的教育已经足够了。当他把农场租给别人，带着全家来到利佛保罗的时候，他并不打算干一辈子的铁匠，而是想要尽快地回到农场去。他希望在回去的时候，爱玛·简已经上完了高中，并且可以开始帮她的妈妈做一些牛奶场的工作了。

　　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爱玛·简消瘦了很多。她的脸色越来越差，吃饭的时候几乎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的妈妈很悲哀地说，贝金斯家族的人们总是有日渐憔悴的趋势，她真担心爱玛·简也是红颜薄命；其实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一个雄心勃勃的女儿可是一件非常令人骄傲的事情呢，他们总是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为女儿提供最好的教育的；她又担心自己身体太弱，经不起每天从利佛保罗到威尔汉姆的路程，并叫贝金斯先生雇一个男孩子每天接送爱玛·简上下学；事情虽然这样决定下来了，但是在贝金斯夫人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爱玛·简这种学习的热情，并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

　　贝金斯先生对这件事忍耐了好几天了，现在连他的脾气、食欲和消化能力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最后，他终于低头了，爱玛·简就像一个刚刚被释放的俘虏一样，兴高采烈地接受了父亲的投降。虽然威尔汉姆学校的测验非常恐怖，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爱玛·简的信心。她只通过了两门课程的考试，于是便带着她的“五个条件”欣然走进了预科班，她想要让知识的源泉一点点地流入自己的大脑，可不想让它们在自己的头脑中泛滥成灾，那会使她受不了的。不过，有个事实是无法忽略的，那就是爱玛·简并不聪明；但她对学习有着一股韧劲，坚持不懈地努力着，而且全心全意地喜爱学习。不管怎么说，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天赋吧，对于世界上那些学习数字和语言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精神。

　　威尔汉姆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镇，条条宽敞的大道两旁都种满了枫树和榆树。那儿有一家药剂店、一家铁店、一家水管店，还有其他一些各种各样的店铺，此外还有两座教堂和许多住宿旅店，但它最有名的还要数这里的神学院和研究院。这些学院的学习环境和其他同类的院校相差无几，但是学习的效率可就比其他地方强得多了，主要原因在于这里的校长是个充满了精力和智慧的人。这里汇聚了来自各个乡镇和各个州的男孩女孩们，他们在出身、地位、贫富等方面各不相同。这里也出现过一些愚蠢的或是鲁莽的行为，但是总体来说，校园内秩序井然，没有人愿意去效仿这些行为。在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同学中间，也有一些是成双结对地出入火车的；还有些男孩子会主动帮助女孩子们提着沉重的书包上山。偶尔，也会蹦出几个行为不谨慎的早熟的女孩子来，秀达·米塞弗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一开始对待爱玛·简和丽贝卡倒是非常地友好，但是时间长了，感觉就越来越不亲密了。她长得非常漂亮，一头赤褐色的靓丽的秀发，还长着几个不起眼儿的雀斑，她常常提起它们，不过，如果人们不仔细观察她那光洁的皮肤和她弯曲的睫毛的话，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雀斑的。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材丰满得与她的年龄几乎不相称，但这也是大家都认为她迷人的一个重要原因。由于在利佛保罗这个小地方很少有追求者，她决定只要情况允许的话，她要充分利用在威尔汉姆的四年时间。在她看来，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身边永远有一群仰慕者围着她团团转，她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越是在公开的场合，她越喜欢这样；间或的戏弄和玩笑、快活的谈话常常使她们笑完了腰，并不断地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她还常常把自己的追求者介绍给那些没人欣赏的女孩子，然后再装作惋惜地慨叹自己总是在伤别人的心；好像她自己是一只纯真无邪的、不愿意去伤害任何人的小羊羔一样。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一两次，人们就不愿意再和她做朋友了，所以没过多久，在往返利佛保罗的路上，丽贝卡和爱玛·简就坐在了火车的一端，而秀达和她的追求者坐在了另一端。有一次，还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个名叫蒙特·克里斯托的年轻人，每个星期五都会花上30美分，买一张从威尔汉姆到利佛保罗的全程火车票，目的只是想接近秀达。不过，也有这样的时候，火车上除了一个卖爆米花和花生的男孩子以外一个人都没有，那么他就会成为秀达的目标了。

　　丽贝卡对于这种男女关系还处于那种毫不知情的状态，男孩子们对她来说都是很好的伙伴，但是仅此而已；她喜欢和他们一起在教室里背诵课文，感觉这样就会进展得快些；但是那些早熟的粗俗的调情是绝对与她的理想格格不入的。她所遇见的男孩子中，还没有哪个人可以使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毕竟她年纪还小，还有待成熟。像秀达那样的女学生的爱情故事，虽然她了解到了很多细节，但那不是她所梦想的事情，即使她也梦想过自己的爱情故事，但那和秀达的完全不同。

　　在威尔汉姆学校的老师中，有一位对丽贝卡影响很大，那就是教授英语文学和作文的艾米丽·麦克斯韦小姐。麦克斯韦小姐是缅因州一位长官的外甥女，而且是博杜因学校的教授的女儿，她在威尔汉姆学校是最受大家欢迎的老师了，而她正好教到丽贝卡的年级，这使丽贝卡感到非常非常地高兴。很快，丽贝卡就和麦克斯韦小姐熟识起来了；丽贝卡想事情总是像箭一样正中靶心，而一旦当她遇到比自己见解更高明的人，她就会对那个人产生永久的敬意。

　　有传言说麦克斯韦小姐会“写”，这个词如果用某种特定的音调发出来的话，指的就不是那些研究书法，或是斯宾塞哲学或是其他一些学问的人了，而意味着她的文字常常被出版印刷。

　　“你会喜欢她的，她会写，”第一天早上祈祷的时候，秀达悄悄地对丽贝卡说道，那时老师们都在最前面的位置上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她写书，但我认为她这是在反抗。”

　　对于这件大家都感到非常好奇的事情，没有人能给大家带来足够准确的消息，但是人们都相信有一个人曾经亲眼看到过麦克斯韦小姐的文章在一本杂志上发表了。她的这种成就让丽贝卡有些替她难为情，但是她仍然很崇拜她；有些事情是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无法了解的，因为上天没有赋予他们一双明亮的、善解人意的眼睛。而麦克斯韦小姐在环顾全班同学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一双渴望知识的黑眼睛，当她讲到精彩之处，她会习惯性地想要在角落里的第二个板凳上那里得到认可，因为在那个孩子年轻而敏感的脸上，她总能感受到自己和她是心灵相通的，在她的脸上，她总能看到自己想要唤起的那份激情。

　　一天，大家正在讨论同学们的第一篇习作，麦克斯韦小姐要求每个新同学都交一篇自己在上一年中写的文章来，这样她可以通过自己的评判来决定她要讲述哪方面的材料。大家都照她的话做了，只有丽贝卡犹豫着，她害羞地走到讲台前。

　　“麦克斯韦小姐，我现在手里一篇作文都没有，但是我可以在星期五回家的时候从家里带一篇过来。我把它们都整理好，放在阁楼上的小盒子里了。”

　　“是不是用粉色和蓝色的丝带小心地绑好了的？”麦克斯韦小姐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问道。

　　“不是的，”丽贝卡回答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也想用丝带绑好的，因为我知道其他女孩子都是这么做的，这样看起来非常地漂亮，但是我以前都是故意用麻绳线来绑我的作文的；其中有一篇很孤独的文章，我就用一条旧鞋带把它系好，这样好显示出我对它的与众不同！”

　　“孤独的文章！”麦克斯韦小姐笑起来，抬了抬她的眼眉。“题目是你自己选的吗？”

　　“不是的，迪尔伯恩小姐说我们年龄还小，还不能自己选题目写文章。”

　　“那么，其他的文章都是什么题目的呢？”

　　“《火炉旁的幻想》、《士兵格兰特》、《从菲尼斯·泰勒·巴纳姆的一生联想到的》、《被埋葬了的城市》，我想不起别的来了。我觉得它们都写得糟透了，我可不想把它们都拿出来给别人看；我现在可以很轻松地写出不错的诗来了，麦克斯韦小姐。”

　　“写诗！”她大叫道，“是迪尔伯恩小姐要求你这样做的吗？”

　　“哦，不是的；我常常写诗，在农场的时候就开始写了。我可以把它们都带来吗？数量并不是很多。”

　　丽贝卡带着那个黑色封皮的、写满了她的小诗的本子来到了麦克斯韦小姐家门口，希望麦克斯韦小姐能够叫她进去，然后和她单独谈谈；但是来开门的是一个仆人，丽贝卡只好失望地走开了。

　　几天以后，她在麦克斯韦小姐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个黑色的小本子，她感到自己最担心的评判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所以放学以后，当麦克斯韦小姐要她单独留下来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教室里非常地安静，红色的枫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轻轻地飘落在窗前，预示着下一个季节的来临。麦克斯韦小姐走过来，坐在丽贝卡身旁的板凳上。

　　“你认为这些诗写得很不错，是吗？”她问道，把那些诗还给了丽贝卡。

　　“不，并不是很好，”丽贝卡承认说，“但是只让我自己来说也不是很准确的。贝金斯一家和科比一家总是说这些诗写得棒极了，不过当科比太太告诉我说，这些诗写得比朗费罗的还要好的时候，我就有些难过了，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

　　丽贝卡如此坦白的话语使麦克斯韦小姐相信，这个女孩子是可以明辨是非，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的。

　　“好了，我的孩子，”她微笑着说道，“你的朋友们说得不对，但你的看法是正确的；如果用合理的评判标准来看的话，它们的确不是很好。”

　　“那么，看来我要放弃当一个作家的所有希望了！”丽贝卡叹息道，她已经感觉到嘴里那种苦涩的味道了，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谈话结束再让这些眼泪流下来。

　　“别这么早就下结论，”麦克斯韦小姐打断她说，“虽然这些算不上是很好的诗歌，但是通过它们，我可以看到你的某个方面是很有天赋的。你在诗歌的韵律和节奏方面一个错误都没犯，说明你对正确的事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用诗人们的话来说，就叫做‘形式的感觉’。当你再长大些，经历的事情再多些——事实上，当你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表达的时候，我相信你可以写出非常好的诗歌来的。写诗不仅需要有扎实的知识和开阔的视野，生活的经历和丰富的想像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丽贝卡。你现在还不具备前面这三项，但是我相信你是具备足够的想像力的。”

　　“那么，我以后再也不能写诗了吗？自娱自乐的那种诗都不能写了吗？”

　　“你当然可以写，这可以使你越写越好的。至于我们第一次的作文题目，我打算让所有的新同学都写一封信，描述一下自己的家乡以及自己在学校的生活情况。”

　　“一定要以自己的真实身份来写吗？”丽贝卡问道。

　　“为什么这样问？”

　　“由丽贝卡·兰德尔写给她在太阳溪农场的姐姐汉娜的一封信，或是写给利佛保罗的砖房的简姨妈的一封信，这既枯燥又无聊，如果这是一封真实的信的话；但是，如果我假设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女孩子，并且把这封信写给一个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能看得懂的人，那么这封信写起来感觉就好多了。”

　　“非常好，我觉得你的这个计划不错，”麦克斯韦小姐回答说，“那么，你会把自己假想成谁呢？”

　　“我非常喜欢富人家的女儿，”丽贝卡想了想，回答说，“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她们，但是我觉得有趣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她们身上，尤其是那些金头发的小姐。我的富家小姐不会像灰姑娘缺德的姐姐们那样虚荣和傲慢，她应该是高贵并且慷慨的。她放弃了在波士顿一家名牌学校学习的机会，因为她想要来这里，这是她爸爸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时候她们家还很穷。她的父亲现在已经去世了，她还有一个监护人，他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伟大的人；当然了，他的年纪应该是比较大了，有时候会很严肃很沉默，但是一旦他开心起来，他就会变成一个很幽默的人，那时，伊芙琳就不害怕他了。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应该叫做伊芙琳·阿伯罗姆比，而他的监护人就叫做亚当·阿拉丁先生。”

　　“你认识阿拉丁先生吗？”麦克斯韦小姐惊诧地问道。

　　“对呀，他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丽贝卡高兴地叫道。“你也认识他吗？”

　　“哦，是的，他是这些学校的理事之一，你知道的，他常常来这里呢。不过我想如果让你继续假想下去，你就会把整封信的内容都讲出来了，这样我再读它的时候，岂不是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丽贝卡是怎样看待麦克斯韦小姐的，我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那么，这位老师是怎样看待丽贝卡的呢？我们从她两三个月后写的一封信中可以了解一二，信是这样写的：

　　威尔汉姆十二月一日

　　我亲爱的爸爸：

　　你是知道的，我对于教书这份工作并非总是充满了热情的。有时，要把知识硬塞进这些自以为是的、不够聪明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头脑中，的确让我感到有些沮丧。他们越是愚笨，他们自己越是意识不到这一点。如果我教的课程是地理或是数学的话，我可能还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些事情，因为这些学生对这种学科会比较感兴趣，也会下点工夫，这样也就不会学得很差了；可是我教的偏偏是英语文学和作文，这是一门没有一定的智慧、欣赏水平和想像力就根本没办法学好的课程！每天，我都在做着这份辛苦的工作，日复一日，感觉自己将牡蛎一个一个地打开，却很难找到一颗珍珠。不过，这个学期，当我毫不费力地打开一个贝壳的时候，我竟然发现了一颗罕见的珍珠，我这种兴奋的心情你一定可以想像得出；这真的是一颗黑色的、有着缎子般的外表和闪亮的光泽的珍珠！她的名字叫丽贝卡，不过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家里那本《圣经》中描写的那个井边的丽贝卡；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色的，就像是有着意大利或是西班牙血统似的。她并不是什么身份特殊的人，没有人为她做过什么；她的家庭环境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不富有，也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是，大地母亲选中了她，并说道——

　　“这个孩子是我选中的，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骨肉一样对待，并让她成长为一名尊贵的女士。”

　　老天保佑华兹华斯吧！是他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一点！可惜的是，那颗珍珠到现在还没有听说过他！想像一下，当你把露西的文章读给大家听，读完的时候，竟然发现一个14岁的小女孩嘴唇因兴奋而颤抖着，两眼中闪耀着感动的泪光！

　　你这可怜的孩子呀！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把上好的种子播种在了岩石缝里、沙子里、水里，有时甚至是泥巴里，结果如何本来已不抱任何的希望了——知道即使是种子发了芽，长出的也一定是干巴巴的、垂死的小苗而已。现在，我却找到了一株真正的好苗子，感觉就像在把种子撒到温暖的、肥沃的土地里去，并且完全有理由可以期待收获时节那茂盛的叶子、盛开的花朵和丰硕的果实！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些果实啦！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做个老师，其他老师都没有像我这样对学生的愚蠢满腹怨言……那颗小珍珠写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语言朴实的小诗，就像打油诗一样。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在不知不觉中表露出来的一句话、一个想法或是一幅图画，就可以让人们看到她内在的天赋……好了，就此搁笔。也许某个星期五晚上，我会带丽贝卡回家，让你和妈妈亲眼见见她。

爱你的女儿

艾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