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远距离男人》(七) | |
---|---|
http://www.sina.com.cn 2004/05/25 09:47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 |
凯·巴尔托尔地 野棕榈书店 费康 约纳当,圣诞快乐…… 您的桌上有蜡烛吗?有蜡烛和礼物吗?有火鸡吗?有“树根”蛋糕吗?上面还有干完活儿吹着口哨回来的小矮人,手上拿着小锯,鼻子像根胡萝卜? 我把您给忘了…… 您的“大袜子”已收到,里面净是可爱的让人惊喜的礼物…… 约纳当,告诉我,您似乎很了解我。 是娜塔丽这么详细告诉您的? 您怎么知道我的耳朵上有孔? 还知道我喜欢黑色的露指手套? 还有裹着巧克力的酸橙汁棒糖? 还有填塞着雪的球,可随意摇动,直至雪全部洒落? 还有各种颜色的浴盐? 还有伊·卡森[Kazan,曾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于2003年去世。]的录像带《野河》? 娜塔丽不可能都告诉您吧…… 您是一位巫师、通灵者,能看透别人心思? 或是,完全是个冒失的人? 我得承认我曾心绪不宁。 那是昨天的事…… 8点半,我关上店门。我的女友约瑟芬曾提议我去她同她丈夫洛朗开的饭馆聚餐,饭馆就在书店隔壁,但我没答应。我太累,也太忧伤……我不喜欢圣诞节,不喜欢圣诞的晚上。对那些在圣诞树跟前相互说“我爱你”的家庭,对那些用指甲撕着礼物包装纸的小孩子,对那些在情人面前含情脉脉而窘促的人来说,这很好……可是,对于其他的人呢?这个节日,很残忍…… 太残忍。 于是,我便上床睡觉,拿着前一天收到的您的“大袜子”,那天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打开。我把它留到圣诞夜。 我心中一震…… 由于这些礼物。 由于这些同我太相似的礼物…… 这些礼物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它们把我带回过去,很遥远的过去,带到我已不愿再返回的地方,那个我想忘却,尽力、尽全力忘却的过去…… 约纳当,我惶惑不安。我思绪混乱。好像有意似的,费康也起了雾。看不见灯塔,也看不见本笃会教堂带有雉堞的塔楼及船桅。我听到雾中船只发出的撞击声,但是看不见船。 在我头脑中响着“钟声丁当,钟声丁当……”,调式冷酷而刺耳,这一首老歌唤醒了我已沉寂的心,我把耳朵堵上…… 要是人都喜爱同样的书,那么就会知道另一个人的一切吗? 书是不是一种相互诉说一切的手段,甚至是说出不可告人的、最秘密的东西的手段? 倘若您同我谈到一些让我无动于衷的书籍,倘若我向您提到一些乏味的书,那么您还会想到我,就仿佛知道我所有的一切吗? 为什么我会如此轻易信赖您呢? 为什么我会盲目地接近您呢? 因为我朝书本而去,书本这个默不作声的同谋,这个怪精灵,是吗? 因为您在给我回信时,不声不响地在您脚步下悄悄地填上了别的书? 约纳当,我想告诉您一个秘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秘密,但它会使您明白女人的心灵…… 女人还有男人的心灵。激情总是相同的,不是吗?不同之处正是在表现它的那种方式上,让或不让它流露……女人敢于袒露心声,而男人却把它紧锁在内心里。因为他们学会什么都不说不做,犹如要把自己献身于工作,献身于事业、商业活动…… 这是里尔克在他的书里说的。 那天晚上,圣诞之夜,我又读了一遍这本书。我躺在被窝里,外面夜雾茫茫,灯塔的光束抖抖颤颤地照过来,如黑暗中闪烁的白色微光……我重读着这本书,蜷缩着靠在您送的红白色“大袜子”上……妈妈在我小时候也给了我一只差不多的袜子,她在袜子里也放进去了小礼物。 那是在Folio版本第141页上。 他谈到了爱,女人对爱无限投入,而从不或是几乎从不要回报。“……她们在数个世纪里做到了完整地爱,她们担当起两个角色,进行完整的对话。因为男人满足于重复,并且做得很差。男人已把对爱的艰难学习归还给了女人,因为男人心不在焉、懒散、忌妒——这已是一种懒散。女人夜以继日地坚持不懈,只是使〖JP2〗她们的爱和贫困愈加厉害。在这样无尽的困苦重压下,她们成了百折不挠的恋人,她们把男人召唤到自己身边,同时又远远地走在男人前头,当男人们不再返回时,她们就远远地抛下他们……” 这时,他们又以有见识的知己身份说:“而现在什么都在变化之中,我们自己不是也该改变一下了吗?我们不能试着进步一点,慢慢地参与到爱的耕耘中去吗?别人已使我们免除了爱的全部苦难,而爱对于我们也悄悄地进入消遣之列。招之即来的享乐如同所有光凭兴趣的事一样腐蚀我们 ,而我们却被誉为一家之主。倘若我们鄙视自己的成果,倘若我们从零开始重新耕耘爱(而别人一直在替我们完成它),那么又会发生什么呢?倘若我们脚踏实地,当上初学者(此时,有多少事情在发生变化!),那又会发生什么呢?” 不错,如果男人对他们自己内心的感情,如同对他们的打印讲义、年终总结、交易所证券同样地关心,怀着同样的热忱,那么又会怎样呢? 女人会重新耕耘起她们由于过分受到嘲弄、过分扫兴而欲撒手不管的爱,她们会抛弃自己失败的叹息、掩饰起来的孤独及咆哮的喊声…… 也许,又会重圆旧梦? 或是,至少,可以携起手来一同在爱的道路上向前一步? 我屈服了。我先跨出一步,向您吐露我的小秘密…… 不错,我累了,操劳过度,12月份让我万分操心。 是的,我未能有心思给您写长信作答。 是的,顾客、营业额、订单,这让我毫无愿望去幻想、谈天说地…… 可是,约纳当,有天早晨,邮递员来了。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早晨,他打开装满信件的黄色大邮包,喘着粗气,翻寻着邮件,我深感一股激动的战栗传遍全身,它使我惶恐。这战栗使我凝固在原地,这战栗变成闪电,击中了我的脖颈儿:我明白了,我是在等您来信,我在等您说话,我在等您描述旅店、街道、法国家庭、卷心菜汤…… 我那时正等着您。 我会因您而痛苦。 可我不愿再痛苦,约纳当。 12月,我去巴黎,我在费康市内奔走,我在家里奔走,我在书店里奔忙,为的是躲开您,忘了您,把您抛在种着干巴巴黑色树的小街边。 我害怕了。 害怕这又重新开始,这种痛苦。 这种等待的痛苦。 等待,再等待的痛苦…… 倘若爱在眼前 等待片刻也太长 倘若爱在尽头 等待终生也是短暂 ——E.狄更生[E.Dickinson(1830—1886):美国女诗人。] 我害怕…… 我害怕又有爱。 我害怕又爱上一个把我留在岸边、自己却乘船离去的男人…… 我愿爱上一个双手结实、挺拔屹立的男人,一个话语简洁明了、笑声爽朗坦诚的男人,一个胸无大志的男人,一个种树、锯木、耕地、开拖拉机、造房子、晚上回来挨着我睡、抱着我而我不会自问他是否会在夜里起身远去的男人…… 我曾疯狂地爱过一个已离去的男人…… 没留下一句话。没作任何解释。甚至也没回头。 一个古怪的、文雅的、有教养的、有魅力的、敏捷的、有力的男人。一个想当世界主宰、发号施令的男人。 发他的号,施他的令。 而我,我以为自己是他的王后,永远地…… 我再也不愿爱这样的人,约纳当。永远也不。 可我为什么向您坦陈心迹? 为什么我有勇气向您吐露这爱?向您靠拢?重新扮演起各种角色?提出问题又作答?耐心地理清爱的来龙去脉? 因为我不担心您。 此时,娜塔丽登场了。 就像拉辛[Racine(1639—1699):法国诗剧作家。]剧中的知己或马里伏[Marivaux(1688—1763):法国剧作家。]剧里的女仆。 娜塔丽的双手因做家务而变得粗糙,脸色是那种开胃酒喝得太多而发黄的颜色,金黄色的发绺下是黑色的发根,穿着太贴身的短衬裤和米老鼠T恤衫。娜塔丽去理发师那里,娜塔丽开车去母亲那里[原文故意用:“au”coiffeur,“à”oa mère。应为介词chez:去理发,去母亲家。],娜塔丽有板有眼地说着一连串粗话,娜塔丽只读警匪小说。可是,娜塔丽了解我,以她那种大度而柔情的女人的全部本领来关爱我。 她早就看出我在等候您的信,看到我躲在柜后打开信,快快地打开信。她撞见我在读,在反复读您的信。她看出我在出神,把信折成四叠,放进口袋里。有时,她在削苹果、做塔饼或往模具里放黄油做凯克蛋糕时,看到我把信又打开…… 我与她在一起已有三年。她也曾请我同里盖、孩子们、她父母一起过圣诞节…… 圣诞节傍晚,就要离去时,她随便地抛出一句:“那么,您不打开美国人寄来的大包?”我答道:“当然,当然……”她对我说:“您害怕了,是不是?”我回答她说,她疯了,她在想什么呢,我一直没有时间,就这样。她笑了笑。我对她说,她该放下那些廉价的小说,这会把她脑袋弄糟的!她又笑了笑。这时,我恼了,变本加厉地对她说,对于我来说,男人,这已成过去的事,这样很好,那个陶然微醉的美国人寄往法国的包裹并不会让我心慌意乱!她对我说:“呀!好……我希望您这样对待,因为那个美国人,他不年轻,他也许是您父亲 ,甚至祖父的年龄!” 这时,突然间,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身处在其中的那种害怕、不安、焦躁,这一切一下子全没了,如同走进一间太热的房间,脱掉身上的一件厚大衣一般轻快…… 我不再害怕了。 我能对您讲话…… 此时,我甚至能理解,正是您的年龄、您与各种人打交道的经验、您的经过情感磨炼的内心,在指引您给我送来这些如此令人不安的梯己的礼物…… 我能理解。 这同您读的那些书,同您消磨的时光,同您注视我们这些渺小的法国人的目光,十分相称…… 瞧,约纳当,您已经得知了女人的秘密。 时间不早了,今晚我将去约瑟芬家吃饭(不是年夜饭!)。我该抹点粉,涂点口红,戴上您送的耳环,去约瑟芬家卖弄风情,会见一位简洁而牢靠的男士——一位稳定的人。 约纳当,祝圣诞快乐! 顺致衷心的感激! 凯 1997年12月25日19点 又:我忘了告诉您,我家里没电视、放像机,也无电脑!我得投资了……不过还不能肯定!我更喜欢阅读。我不喜欢想到在寒舍有这些机器、电线、遥控板……我要去约瑟芬家看《野河》——她家有机器!她每天早晨在电脑上读《耶路撒冷邮报》。这使她火冒三丈!那是她的国家(她是从以色列来的,她的父亲是位教士,虔诚无比),而这是她每日所处的窘境。她抨击她的同胞们的不宽容,同情巴勒斯坦人的悲剧,每日重温以色列的历史,梦想双方能进行不可能展开的对话。她还会说:“要是我还在以色列,像我现在这样说话,我就死定了!”约瑟芬善良,心灵美。我爱她,她是我在费康的邻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