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招生考试制度改革任重而道远

2015年11月02日09:52   教育专栏  作者:秦春华  

  从2009年10月15日上任到2013年11月11日卸任,我在北京大学招生办[微博]公室主任岗位上一共工作了4年零26天。4年多的时间里,从一开始只是被动地服从组织安排按部就班地做好工作到对人才选拔工作产生浓厚的兴趣再到进入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状态,我的思想经历了一个很大的变化。现在,我每天无时不刻不在思考人才选拔和培养的各种问题,看到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现象都会不由自主地要和教育联系起来。教育是我的工作,但同时也就是我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对教育问题如此迷恋。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这和我个人的经历有很大关系。我从小成绩不错,属于公认的“好学生”。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学前教育是由我的母亲完成的。由于自身的局限性,她没有能够教给我更多的知识,但她至少教会了我三样东西:一是认字。我上小学前大约已经认了两千个汉字,所以一般的文章我基本上都能囫囵吞枣地读下来。更重要的是,我由此养成了终身喜欢阅读文字——不一定是读书,而是喜欢读字,对一切有字的东西感兴趣,没有书看的时候甚至喜欢翻旧报纸和字典——的习惯;二是写毛笔字。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买不起昂贵的家什,不能发展费钱的兴趣,写毛笔字是成本最低的爱好——毛笔和墨汁很便宜,可以用很长时间;可以正反面使用的废旧报纸不用花钱。我由此养成了终身喜欢写字的嗜好。即使没有笔墨纸砚,在开很无聊的会时我也可以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地记笔记——真的是在记笔记——但实际上享受的是写字的乐趣。三是做人。母亲从小教给我做人要诚实、善良,懂得吃亏是福的道理,尽己所能去帮助有困难的人,“自大一点就是臭”,等等。我至今还记得,在家里经济条件最困难的时候,她还是会把刚出锅的白面馒头送给上门来要饭的乞丐。这样的教育使我的心变得很软,从来没有一次能够硬下心来做出什么“狠事”。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母亲没有给我更多的金钱和知识,但这三样东西却是世间最珍贵的财富:它们使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寂寞——因为有书相伴;也不会长时间地陷入忧伤和沮丧——因为可以通过写字来修身养性;生活得比较真实坦然,内心比较平静——因为你总是在做你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但我从来都不清楚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小时候刻苦学习是因为考了好成绩可以让父母高兴;上北大是因为高考[微博]成绩好;读国际经济是因为当年北大在我们省只招收这一个专业;上研究生是因为被保送了;留校是因为学校领导的建议…我总是处于被动的被选择之中,却总是幸运地发展得比较顺利——至少在别人眼中是如此。然而,我从来不清楚我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我这一生要做什么事情,我为何而来。是的,我可以尽心尽力地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看起来还不错,但没有哪一件事是真正令我兴奋、着迷甚至是狂热的。我从来没有进行过主动的选择,因而也从来没有从选择中享受过真正的乐趣。我知道很多事情我都无法控制,唯一能控制的是我可以努力地去学习。但当有一天我收到博士后证书——虽然它不是一个学位,但却意味着一段完整的学习时间——的时候,我突然间感到一阵茫然: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制度性的学习阶段了。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也许是命运的启示,有一天我终于彻底想清楚了这个问题。2010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奇迹——女儿出生了。和周围的同事、朋友一样,我们也把她送到了亲子班。倒不是为了让女儿学什么东西,而是希望她能够有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和相处的机会与时间——一个孩子的确是太孤单了。但亲子班的第一堂课就让我们崩溃了。别的小朋友在课堂上会做很多很多东西,我女儿一个也不会——因为我的坚持,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有意识的训练。她因此感到紧张和害怕,一个劲儿往妈妈怀里钻。回家后我爱人立即翻箱倒柜找出一大摞亲子班教材,咬牙切齿地开始教孩子。我一再表示强烈反对也没有用。她说,我再也不相信你那一套鬼理论了。我得承认现实:咱女儿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当她说这句话的一瞬间,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了今后十几年里我们这个小家庭可能将走上的道路:女儿要被送去学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小学、初中要打破头找关系——我爱人曾经非常明确地提出我在女儿上高中之前不能离开学校,因为北大有附小附中;周六周日带孩子去上奥数和英语;孩子每天做作业到一两点;没有时间锻炼身体;鼻梁上早早就架上了一副眼镜;每天要做大量的谁也看不懂的习题,只是为了一个高考时的好成绩;填报志愿时忧心如焚,成绩没出来前提心吊胆,等等——不要以为我担任过大学的招办主任就可以躲过这些。世界上最优秀的医生也没办法给自己的直系亲属动手术。她是你的孩子。教育她是你的责任。不,这绝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更不是我想要带给女儿的生活。她那么小,未来应该充满了希望。但这条路显然是一条不归路,它带给我的只会是越来越强烈的绝望而绝不可能是希望。

  我并非杞人忧天。我的幻象正是今天中国成千上万个家庭正在经历的事实。因为工作关系,我曾经为许多家长[微博]提供过招生咨询服务。我永远忘不了他(她)们眼中的悔恨、伤心、失望和绝望。就像一个医生对病患的亲属艰难地解释手术失败的原因一样,我常常会产生强烈的无能感和挫败感。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问自己:为什么你就不能做得更好一些呢?为什么我们的孩子就不能按照教育的本质去接受教育呢?推本溯源,以高考成绩作为唯一录取依据的日渐僵化的招生考试制度可能是造成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它导致了基础教育领域一系列扭曲甚至是荒诞的行为和现象。它应当得到改变。它必须得到改变。也许我可以为这一改变做些什么,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这赋予了我正在从事的工作以新的意义——它正在真实地改变着一些人的人生和命运,当然是朝向好的方向。从此,我更加努力地工作,几乎将家置于完全不管不顾的地步。终于有一天,我爱人实在受不了了。她说,你就是把家当旅馆,总要给服务员打声招呼吧?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我告诉她,我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18年后咱家闺女考大学的时候,不会像现在的学生这样辛苦。人总是自私的。我想我这句话说服了她。因为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抱怨过,即使我回家回得再晚。

  幸运的是,我担任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主任这几年,恰好是中国高校招生考试制度正在发生深刻变革的时期。肇始于2003年的高校招生自主选拔录取改革试点工作已经进行了10年,引起了社会公众的广泛关注;试点工作本身也出现了一系列复杂和出乎预料的变化;高校招生的效率与公平的冲突和矛盾日益激烈;各省市的高考改革方案令人应接不暇;社会公众对于高考制度改革的呼声、意愿和期盼越来越强烈,等等。这一切使我们的个体意义的探索被赋予了更具普遍意义的时代特征。中国的招生考试制度改革任重而道远,我希望我和同事们的努力能够为这一进程略尽绵薄之力。

  四十不惑。真的是一个年龄要去做一个年龄该做的事。时候未到,你就只能困惑。

  这本书记录了我这几年关于高校招生考试制度改革的一些粗浅思考。我没有接受过一天的教育学专业训练,因此它很难说是一部教育学著作;但我的确是运用了经济学——特别是制度经济学,我的专业——的研究方法在思考教育领域的现实问题,也略带了一些社会学研究——我最感兴趣的专业领域之一——的色彩。我力求它能够具有一些理论上的张力,同时又能对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有所解释。这些文章绝大多数已经在纸质媒体上发表过,也可以在我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richardpku上看到全部文稿。当初写作这些文章的时候只是单纯记录下我的工作思考,并没有想要公开发表,更没有想到要结集出版。然而,后来看到的我认为是不正确的现象和似是而非的观点太多了,感到有必要提出我自己的观点,以期引起社会公众更加充分和深刻的讨论,进而推动招生考试制度的改革。因此,这些文章的体例和风格都不尽相同,只是勉强把相关主题的文章相对集中在一起以便查阅罢了。另外,纸质媒体的版面有限,发表的多数都是只有观点的删节版。为了让读者看到更全面的分析过程,这次结集使用的都是原稿。除了个别字句的调整外,基本保持了原貌。有些发表时文字改动比较大的文章列为附录以备检索查阅之用。

  在MIT访学期间,我曾在风光秀丽的查尔斯河畔问过我的好朋友,工程系统系的Richard Larson教授一个问题,你是一个科学家,为什么会对教育项目如此感兴趣?Larson教授想了想回答说,因为他有了孩子。我亦如此。巧合的是,我的英文名字和他一样,都叫Richard。

  ​秦春华

  2014年5月14日于查尔斯河畔的MIT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北大 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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