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日子过得非常积极主流,早上六点半左右就醒了,非常惶恐地去看手机,几次把充电线扯下来,一看没到点又转头昏睡几分钟,闹铃一响,蓬面一跃而起。
从我起来到出门要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我要把自己捯饬成不那么邋遢的样子,至少脸得洗牙得刷吧。后来发现同事还真有不洗脸的,还把牙刷牙缸毛巾带到公司,我立即效仿她,于是效率大大提高。因为赶不上班车我就得打车,打车就要花钱,一趟就四五十。
两年前我基本没有从经济角度考虑过日子,那时候公司比现在更远,在国贸那儿,打个车至少五十以上,当时觉得花钱买时间是个特别划算的事,睡到日上三竿打个车去公司一天心情都棒棒哒,钱嘛,纸嘛,花嘛!那种“反正老子没钱至少也没欠人钱”的心态持续到去年八月,我停薪休假三个月,休假的前一天,我心血来潮查了一下银行卡,算了算缴房租的日期,然后我就傻眼了。
可我心里非常不忿,扪心自问除了大手大脚买书之外我也没买过什么奢侈品,商场里金银首饰翡翠珍珠的柜台向来和我无缘,除了耳钉勉强可以接受之外,我讨厌身上佩戴任何直接接触皮肤的东西;衣服但凡两千以上的扭头就走,因为太贵而我太容易喜新厌旧;化妆品一瓶能用大半年,原因很简单,因为早上起不来根本来不及涂脂抹粉而晚上又太容易倒头就睡,听朋友说她每天晚上睡前花三个小时做面部保养我觉得她闲得有问题;包包倒是买了不少,最贵的一个七百五,还是我把医保钱全部取出来之后,俨然觉得自己成了个富翁,才去买的。而我曾经在香港看中的一个两千多块钱的包也一直没舍得买,不是因为我不能负担,而是因为我一直认为,生活的水平要和能力相配,如果我不能随意买任何两千的包包,我还是一个都不要拥有比较适当。所以在这个范围里我没有理由面临经济拮据的状况呀。
后来发现了问题所在。就因为对物质的需求不高,也自然就没有了赚钱以及奋斗的动力,反而成月光族。换句话来说,那些向往LV、Gucci以及卡地亚的姑娘们实际上才会真的精打细算。我的女同事里面人手两三个上万块以上名牌包的大有人在,但是喜欢买奢侈品不代表花钱不节制,相反,她们计划买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有理性。比如说这个月她在商场看上一个名牌包,她就会下意识地开始俭省,比如少打车呀,中午带饭呀,多加班呀,多多写稿呀,少买衣服呀,于是一两个月之后,她包也买了,钱也没有多花。而我呢,中觉得自己从来不花大钱,所以日子过得随心所欲,所以反而愈穷了。所以如果这么看,人没什么欲望也不是什么好事。
熬过那仨月之后,我愤而给自己定下目标:省钱!可是效果还是不大。因为说到底,没有体会过真正拮据的滋味。最近看《曾国藩家书》,才发现两百年前朝廷命臣的生活质量比北漂还低,老曾同志不仅穷到连回趟老家都没有路费,更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当官的都知道曾国藩是“晚清中兴名臣”;学历史的都知道曾国藩剿灭了太平天国,人称“曾剃头”;学国学的把曾国藩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大儒,真正做到了儒家的“内圣外王”,这些当然都是曾国藩的一面,但都不是凡人曾国藩。我更喜欢把他作为晚清的“北漂”来看,而且越是读他的日记,我越觉得他如父如兄,亲切可感。
这本《曾国藩家书》买来本来是当饭后佐食,不想看电脑又没事干的时候翻翻,结果倒是真看进去了,还越看越不解。比如里面写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初七,曾国藩给父母信里写道:“八叔之家稍安,而我家更窘迫,不知祖父如何调停?…孙等在京,别无生计,大约冬初须借账,不能备仰事之资寄回,不胜愧悚!”
翻译成白话说的就是,八叔家里现在状况好一点了,但我家经济状况更窘迫了,不知道祖父怎么设法呢?我在北京没有什么生计,估计冬天要借钱度过了,不能寄钱回去侍奉长辈,真是很惭愧。看到这里我心里就琢磨,曾国藩点了翰林,在翰林院当京官,相当于现在在国字部的处长级别,竟然借钱度日?这不科学啊。
往下看更不敢相信,同年六月二十九日,曾国藩在另一封家书里写,“八月心斋兄南旋,孙在京借银数十辆,附回家中…。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大半皆东扯西支,从无充裕之时,亦从无冻饿之时,家中不必系怀。”
这个用白话说就是,八月份心斋兄回到湖南,孙儿在京城借了几十两银子,一起寄回家里,孙儿此时在京城过日子日渐窘迫,大多数时候东挪西借,从来没有手头宽裕的时候,但是也不至于受冻挨饿,所以父母大人不必牵挂。
看到后面觉得,诶,不对嘛,以前历史书里不是尽说些晚清官场腐败,慈禧贪了多少万两银子之类的,难道都是假的么?后来就去翻《清史》,里面详细写了清朝的俸禄体系,曾国藩当时是七品官,按照清史里记载的,七品官年俸四十五两,按例支付双俸,也就是九十两,加上“四十五斛禄米”,一共一百二十四两六钱五分。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人民币两百块左右,一年一百二十四两就是两万四千八百块,相当于一个月工资两千块钱。也就是说,曾国藩两百年前在京城当京官,一个月的工资是两千块钱多一点,充其量也就是现在超市里收银员的水平。
而历史书里说的晚清官场贪腐的现象也确实不是瞎说。因为清王朝实行“薄俸制”,银子都揣在皇帝老佛爷自己的兜里,导致京城大部分官员都收受贿赂,否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而曾国藩是里面的特例,他因为不受贿,以至于穷到借钱度日。
道光二十八年,也就是1848年的时候,曾国藩已经做到了二品,算是现在的副部长,情况是这个样子的——曾国藩在家书中说:“余自去岁以来,日日想归省亲。所以不能者,一则京帐将近一千,归家途费又须数百,甚难措办。”
也就是说,曾国藩在当了京官之后,六七年都没有回家,“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但是为什么回不去呢?因为没路费。想想老曾这“北漂”做的比我们现在惨多了,好歹我们回趟家路费是有的,当然能不能买到车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记得以前看张宏杰老师做节目,说曾国藩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进京为官前,曾专门到姥姥家去看望几位母舅。当时他的大舅已年过花甲,却“陶穴而居,种菜而食”,过着半野人的生活。曾国藩不觉“为恻然者久之”。他的二舅江永燕送他去北京时,向他预约工作说:“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就是说你将来做了地方官,我一定去找你,给你生火做饭,也吃两天饱饭。后来曾国藩当官已经好几年也没有余力周济他们。五年后大舅依然没有房住,二舅江永燕贫病而死,没沾到外甥一点光。这说明曾国藩是真穷而不是假穷。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初十,他的一段日记很有意思:“座间,闻人得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
说的是有一次他去别的官员家做客,看见这个官员收了很多地方官员送的礼,所以晚上回家做梦梦里见别人收礼自己很羡慕。他醒来之后无比自责,我有这么卑鄙的念头真是下流啊!
曾国藩自己不收礼也就算了,看到别人收礼,自己做个收礼的梦也要自我检讨,还大骂自己下流,让现在的人情何以堪。
总之《曾国藩家书》是本让我没有料到的书,也可以说是一本琐碎也坦诚得令人吃惊的书。以前看别人写所谓“家书”,都是义正言辞谈论道德品质,做出循循善诱教训口吻,俨然心里知道这些家书是会被后世看到的,所以有种作态。但曾国藩的家书里全是柴米油盐,今天去谁家借了几两钱买米,明天怎么教导弟弟静心看书,以及孙子食欲不好吐奶之类的鸡零狗碎,而正是因为琐碎才显出格外的真实。里面有一段,曾国藩写自己的叔父一家无家可归,写信跟父母说如何帮助祖父一家,让他们搬过去住,那段看得我落泪,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古人会如此真实坦白,他的家书有一种人性的质感。
但是曾国藩的“北漂”之穷,又和现在的我们完全不一样。他的窘迫境遇是他的自我选择,是在以儒家“圣人”为目标的过程中自我磨砺的必经之路。他自己也说,“洗除旧日晻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如果没有当京官时期的窘迫,就没有第二次出山后、将自己的道德修养提升到常人难以企及程度的曾国藩。而我们大多数北漂的“穷”“窘”,用我自己打个比喻,就是一辈子昏怠、永远赖床起不来的必然结果。因为我们现在还只是自己顾自己,负责好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就行了,而曾国藩要用区区九十两银子养活一大家子。古时候的人结婚早,他三十岁连孙子都有了,一家子至少有二三十口人。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没有可比性,可我依然通过他的生活联想到自己的人生,也同时多多少少感受到安慰。
当然,我估计没人真正希望成为曾国藩这样的人,因为他为了当圣人,压抑自己的欲望,活得太痛苦,一生处在跟社会较劲跟自己过不去的状态里。去世前三年,他还在日记里骂自己,“念生平所作事错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学问一无可取,后世将讥议交加,愧悔无及。”他的境界和修养就算我们达不到,但他的初心和真诚我们总还是我们能够想往的。
想着两百年前,有个二十八九岁的好少年在北京冬天的寒风下借十两银子寄给远在湖南湘乡的父母祖父母,心里也是有所鼓舞有所砥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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