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枯竭的河流
http://www.sina.com.cn 2000/12/29 15:41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夏洛
惠生在大河边的小镇里。父亲喜欢游泳,所以惠很小的时侯就能在父亲的臂抱里扑腾起高高的浪花,光溜溜的身子象一条快活的小鱼。
渐渐的惠长大了,懂得怕羞了,非要穿了短裤背心才肯下水,到后来便只是站在河堤上观望。夕光照着她半新旧的裙子、微微起伏的胸膛,稚嫩的宁静的微笑有了一层谜一样的光辉。她会用心灵接触河了。那满溢清凉的河水仿佛从她心上流过,她谛听着汩汩的水声,觉得那是大河在跟她说话。她和它对话,往往因之悄悄笑出声来。她懂得河,那是她的秘密,对谁也不说,只是深深体会、吸收着河的活泼和生气,感受内心模糊的爱和幸福。
于是惠身上有了河的影子,体态轻盈,眼波沉静而富于表情,想着内心的念头微微发笑,笑容天真而温柔。
可是生活的河流不会长久平静,它会阻断,会泛滥,常常发生得猝不及防。那年夏天的雨来得很迟,大河干得几乎露出了背脊。燠热良久,终于下起了接连三天的大雷雨。那晚父亲喝了三杯酒,兴冲冲地说河水涨了,拉条毛巾出了门。
那之后,父亲再没有回来。据目击者说,父亲游得很远,突然间两臂挥动几下,便没了。水流很急,有两个胆大善泳的来回摸了几趟,而父亲的遗体最终也没找到。
惠四岁时母亲便病故了,父亲始终没有再娶。惠懂事后曾问及母亲的病因,父亲脸色突变,粗声吼了句“搞忘了”。惠暗暗恼恨着父亲,无意中却发现父亲靠在床上,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母亲的遗照,良久没有吸一口烟的嘴却轻轻印在了像框上。惠从此懂得了父亲,觉得父亲就象河,表面平静,心里却流着多少动人的故事和深不可测的爱情。
父亲的故去对惠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幸而那时她中专毕业刚踏上工作岗位,陌生新鲜的环境使她不至于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悲痛上,而眉宇间的哀戚倒使她添了一种动人爱怜的韵味。她害怕空荡荡的家,中午常常在单位食堂里吃饭,然后回办公室,或忙一会儿未完的工作,或看看书。那天她读到诗集上的两句:我愿成为那座埋葬你的坟墓,使我的手臂可以永远抱着你。河水搅动了,她看到了爱的悲壮、伟大的面目。一种揪心而畅快的惨痛抓住了她,使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忽然她的肩膊轻轻盖上了一只手掌,她全身一震,看到了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关注已久的了解的神情,使软弱疲倦的惠难以拒绝。
后来她就做了那双眼睛的新娘。他们常去河边散步,河水的柔声细雨里,仿佛有温暖的波流在心之间流动。惠的眼睛常常被幸福的潮水打湿。
夏天的河水是光亮动人的,可惠不许丈夫下水游泳,她怕那滚滚流水会吞没她的幸福。然而她不知道,无形的河流同样会卷走珍爱的一切。
他们的儿子出生时,正碰上生活最拮据的时侯。工作的小厂倒闭了,夫妻俩同时失业,这时侯惠发现了丈夫的小器和无能。微薄的积蓄已将罄尽,丈夫择业时高不成低不就,整日怨叹不绝,言语间惠母子就成了包袱。吵架越来越频繁,这一晚惠脸上还火辣辣地挨了一记。
惠满脸眼泪冲到河边。大河混在夜色里,只听见水声和风声的呜咽。惠的泪渐渐干了,觉得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干涸。丈夫没来找她,夜深时惠独自回了家。屋里很乱,满地物什,空荡荡地响着幼儿饥饿、惊恐的号哭。惠侍弄好婴儿睡下时,在枕头上见到了丈夫的留言和一纸签了字的离婚协议。
惠就象大风雨里的一只鸟雀,全身冰凉,寒颤不已。她本来还能挤着另一只鸟儿取点温暖和胆气,现下可什么都没了。丈夫已经飞了出去觅食,她可得咬牙蹲在原地。
惠在当地几乎已没有亲人,半岁的孩子便跟着母亲一起出去谋生。疲惫焦灼的母亲总是失望,显然没有人愿意请他们这样的工人。
惠决心单干。她选择了擦皮鞋这最简单最快见效益的手段。惠的清秀和细心在同行里格外出众,竹篮里的孩子更使母亲的含辛茹苦增加了竞争力。生活不用愁了,孩子也很乖,有时笑,有时哭,有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没有顾客时惠就逗弄孩子,在孩子幼嫩的脸颊里荡漾起满怀愉悦,甚而孩子吃喝拉撒的麻烦都成为一种乐趣。
就在孩子快一岁时,惠的生活有了新内容。那是一个拉三轮车的健壮男人,年纪三十出头,他注意了惠很久,在确定惠是单身后,便开始坐上椅子让惠擦鞋。那时他常穿凉鞋,惠仍是极细心地替他擦净。男人便借机拉话、逗弄孩子,一来二去熟了,又不时给孩子捎粒糖。那天下午眼看要下大雨,恰好男人拉着三轮过来,惠在男人敦请下,收拾物什抱着孩子上了三轮车。雨下得很大,打得车蓬直响,雨雾乱飞,地面的坑洼将车轮陷落又抛起。这时侯惠觉得与世隔绝了,只有怀里的孩子和男人的背影是真实的。
这一场风雨将惠的辛酸勾了起来,所以男人来求婚并保证对孩子好时,惠答应了。
此后,男人的母亲带着孩子,惠和男人便轻轻松松地出去干活,晚了男人便来接她,说说笑笑地踩着三轮回家。惠没再擦鞋了,她是一个内心雅洁的女子,轻易不肯向生活低首下心,如今有了男人的荫蔽,便应聘了一份百货售货员的工作,干干净净地上班。所以尽管男人是很物质地爱着惠,惠也觉得满足了。
几个月后,男人提出来要一个孩子,惠犹豫着没有应声。她只知道男人结过婚没有孩子,却不知道他正是因为前妻不能生育而离的婚。过了一阵子,男人又提了出来,惠说等她的孩子大一点再要吧。男人闷闷地唔了一声,便不开腔了。只是这之后,男人来接她回家就渐渐少了,男人的母亲也添了许多指桑骂槐的言语,照看孩子时马虎大意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惠暗暗地唏嘘,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离不开现在的生活,那就为男人生一个罢。可是男人的狭隘倒把她从乏味的婚姻里超拔出来。
那天,男人傲慢地说,像惠这样离过婚又有小孩的女人真不该不识好歹,他肯要她,原是看在她能生儿子,现在好了,他已经找到人肯为他生,还是个黄花女子。
惠受到这样的打击,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己反有些讶异。她感觉那就象洗了个较久的热水澡,初时有点软软的晕晕的,过一阵便浑身轻快了。她带着孩子搬回原来的住处。孩子还只两岁多,惠的经济和爱不许她送孩子上全托,这样,惠拿出两年来的微薄积蓄,在街上租了个摊位,带着孩子贩些廉价的生活用品。日子清淡而平静,惠也竭力想让自己过得迷糊,可是不能,早先以来所有的挫折都断续跑出来一点点啃噬。惠守着摊子,看着孩子,发着呆时,往往眼眶就热了。
因为靠近了河,惠又能常去河边了。孩子喜欢玩水玩沙,河边便成了他的乐园。惠看着河上的夕阳,听着儿童的欢笑,觉得是入了梦了,入了画了。她又依稀看到了她的那些单纯快美的年月,逆着时间的波流显现在目前,她时常为这喜悦的时刻乐得动弹不了,内心哆嗦着,不知怎么才好。她为自己这样的多情感到羞愧和不安,暗想自己是变小了还是变老了?同时她也原宥着自己,热爱美到底不是一桩过错。她的精神上出现了一个越升时期,站得高了,琐屑就消失,只看见一片壮美。她对自己反复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我得救了。至于怎么得救了,那是一个神奇,谁也说不清,她只知道过去的事已影响不了她了,生活就象她刚接触到的那样平实而散发着健康的芳香。
然而命运不会就这样放弃对他子民的磨折,就如河流进入开阔后,出奇不意地又来了一个大转折。
那天上午的天气很好,晴朗而清爽,惠微笑着同两个顾客商讨价钱,突然听到惊呼和汽车尖锐的刹车声。很久以后惠才明白,为什么当时面对已发生的惨剧竟有好一阵子不知不觉,不以为意,原来人的自保本能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我欺骗,不愿相信一些不敢相信的事实,好教自己有挣扎的余地。那时她楞了有如一生的时间,这才颤巍巍地扑上去,哆哆嗦嗦地祷告,千万给我撞一个残废罢。孩子当时就死了,小脸上定住了一丝玩耍的欢乐,哪里知道自己跟母亲玩了一个最顽皮、最让母亲不高兴的游戏。
司机反复申诉着,惠可什么也没听见。她抱着孩子,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心里可懵懵的觉得是梦,只要不吱声、不醒来,梦里的事情便到底是假的。不一会儿司机就看出了机会,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摘下手表和传呼机,一起放在孩子的身上,看看惠没有反应,便开车走了。过后所有的人都说惠真蠢,死了小孩,怎么只要那么一点钱就算了呢?至于惠所堕入的梦噩之恐怖,却是没有人去揣摩了。
那晚惠在河边呆了整整一夜。大河在幽深的夜里愈加神秘而莫测。惠从水声里渐渐听出了父亲的声音,后来又听出了孩子的声音,她极想向声音走近,倚坐在石上的身体软软地动弹不了。终于惠睡着了,她以为自己醒不来的,但还是醒了。她睁眼望着静静的河流,心里酸痛得厉害,倒没有泪,只想,我可什么也没得到啊。大河依然很安详,惠便愤怒起来。她拾起鹅卵石,狠狠地砸到河里,河水回应她些许水花。到她的两臂累了,再也挥动不得,才住了下来。
在此之后的数十天时光,成了惠生命中的一段空白,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是怎么过来的,觉得象在飘,身体在飘,灵魂在飘,整个身心空荡荡的没一丝分量。很多时侯即便她呆在阳光下,也觉全身凉浸浸的,仿佛溺在水里将受灭顶之灾。惠倒也想挣扎,只觉没劲儿,不如漂到哪儿是哪儿罢。那天她歪在床上,没吃早饭,到中午1点过仍不想起来--反正也不饿,她听到敲门声,可不想起来开门,但门开了,是让钥匙打开的。惠认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她出走已久的前夫。
前夫的眼神有些复杂,怔了一回,见惠始终迷迷茫茫的,便走近前去。惠挪动身体让出些地方,前夫便坐下。她想把手伸去拉住他的,只是手指颤了一颤作罢。前夫有了不少变化,从衣着到面容,便是那双眼睛,也多了许多惠不懂的内容。可是他倒伸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说,孩子呢。惠知道孩子是他俩相爱过的证据,孩子没了,她和他之间也就什么也没剩下了。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前夫便又问。惠知道终究是捱不过的,吞咽了几回,嘎着嗓子说,死了,让车撞的。那天的情形又倏然出现,惠止不住全身抖索起来。
前夫闷了一会,举起手,怔了怔,又放下了。然而这一巴掌仍然打在了惠心里。前夫之于她,就象大河里的一粒沙,尽管那希望渺茫得很,到底它还在那里,现下那粒沙可被挑出来望空一弹,消失得无形无影了。
这一回的醒悟教惠什么都想明白了。前夫走后一会儿,惠就起身了,穿扮得整整齐齐,象一枝会走路的百合花那样来到了大河边。
河上的风带着沁凉的气息拂在惠的身上,温柔而略有些凄凉。这是惠自幼就喜欢的境界,凡思俗虑经过了这风的洗滤,都仿佛变得空灵、美丽起来。惠又听到了大河的声音,并如同当年那样开始了与河的对话。
河说,我的孩子,知道我为什么常流不枯吗?
惠微微地笑着,说,我知道,母亲,你有永不枯竭的源头呀。可是我心里的源泉枯竭了。
河上的风更柔润了,带着母亲般的感情。河说,傻孩子,你不要让它流得那么急呵,你教它过快地走完它的旅途了。
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它自有它的规律呀。它带着我飞驰,又抛下我消失了。
河说,那么孩子,去寻找另一个源头吧。
惠说,不了,我累了,我没有力气再去找了,而且,我已经有过属于我自己的源泉了,我还会永保它的新鲜呢--只要你保证时光不再流逝。
河叹着气说,怯弱的孩子,你是这样娇懒,那么来吧,到我的怀里来吧,用我的生命让你的源泉常保充盈吧。
于是惠投进了大河的怀抱,做了一朵亮晶晶的快活的浪花。她同父亲、母亲、丈夫、孩子在一起了,同她爱和爱她的永不分离了。她以她的方法,让她心里的源泉重新滔滔汩汩地流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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