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
故事的开始也仿佛在梦境之中。陈桃花晕机。走出洛杉矶机场时“打着晃”,头痛欲裂,脚下像踩着棉花,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之前没坐过这么久的飞机:上海到洛杉矶,15个小时。上海是她曾去过的最远的地方,终点变成了起点。
她记得这样一些零碎的画面:遥远的彩色灯柱,出租车司机的黝黑侧影,车内的英文提示音,还有打在脸庞上的风,带着太平洋的湿润气息——家乡的城市环着山丘,空气从来不是这种味道。
那一刻只有身边的儿子是熟悉的。陈桃花说,她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这就是“相依为命”。
在之前漫长的生活中,“相依为命”一直是揣在母子心窝里的情绪。至少陈桃花这样认为。譬如儿子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丈夫把试卷揉成一团,摔在儿子胸前,一言不发回到卧室。儿子倔强地站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掉。陈桃花笑着打圆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陈桃花和丈夫都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丈夫来自知识分子家庭,学业上的出色是一种传统。陈桃花说,丈夫作为父亲是一个矛盾体,骄傲而固执,蔑视教育体系,却又无法接受儿子在这个体系下不够优秀。“咱家完蛋了。”一天晚饭时,丈夫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大概是针对儿子卡在中等的成绩,说完就放下筷子径自进了房间,儿子和她都假装没听见,默默吃饭。
儿子即将升初三,升学考试的阴影越来越重,灰色的气氛始终笼罩在她的家里,像窗台上积聚的厚厚灰尘。陈桃花家住9楼,窗户朝着车水马龙的主干道,灰尘短短几天就能落满窗台,陈桃花永远也擦不干净。
在出租车驶出洛杉矶机场的那一刻,陈桃花看到儿子的眼睛里有一种灰尘擦拭干净后,久违的光亮。
住所由中介事先联系妥当,一座绿树掩映的小别墅。房东是一位韩国人,操着熟练的广东腔中文。第一天晚上做了辣子鸡丁和西红柿炒蛋,作欢迎宴。别墅容纳了7名租户,都是亚裔,聚堆儿叽叽喳喳,有着与家乡邻里相似的闹腾。她觉得这一切很亲近。
“这里就是美国了。”陈桃花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像一层一层剥洋葱,刺激和惶恐在加深。
陈桃花持读书签证赴美,但几乎不用上课,挂名在一所并不十分正规的大学。中介对此有娴熟的套路,陈桃花名牌大学的学历和大机关的工作让流程变得容易。
最大的问题是钱,母子在美国的学费和房租年逾百万,家里流动资金不够,必须卖掉一处早年在海南投资的小房子。
陈桃花母子在这幢别墅住了半年。儿子住校后,她换了一处租金便宜的地方。
初来美国,陈桃花和儿子的紧张情绪是相同的,有阅历垫底的母亲更能撑起面子上的自信。前半个月,她带着儿子四处“考察”,往小家里添置生活物品,鼓励他适应环境。有一次因为儿子房里换床单,他们就睡一张床,房东提醒美国文化里不能这样,她和儿子都嫌事儿真多。
儿子办理入学后,这种状态像融冰一样迅速消失了。学校里亚洲面孔出乎意料的多,漂泊天涯,一见如故,孩子们的周末被一次一次的聚会填满,回家说不了几句就进了房间。陈桃花落了单,但还是很欣慰儿子的快速适应。“我不是把孩子绑在身边的那种家长,我来美国只是为了照顾他。”
对儿子这类初来美国、语言和心理都需适应期的学生,学校有专业的心理辅导老师“扶着过第一关”,陈桃花经常收到老师的反馈报告,贴心地附着中文翻译,大都是让她放心的赞许。其中有一句让陈桃花笑得合不拢嘴:“您孩子的天赋让我们印象极其深刻,学校会为他制定充分满足其潜力的培养方案。”
这符合陈桃花之前的期许。去美国读中学,彻底跳出从前的规则和体系,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她和丈夫一度非常忐忑。但反复权衡,他们还是觉得儿子的前途在另外一套评价标准中,会更加畅通。
儿子性格开朗,在国内是所有班级活动的主持人,刷新过学校的跳高纪录。会写毛笔字,会吹长笛,还不声不响成了某门户社区明星版主,直到网站把礼品寄到家里,她和丈夫才知道。依照夫妻俩对美国稀薄的了解,儿子这类人,应该是美式教育中的“受欢迎者”。
一次,陈桃花或者丈夫无意间说起,儿子你英语成绩最好,要么去美国上学,美国人不会算术,中国孩子去了轻轻松松第一名。儿子说好啊,想了想,又说了一遍:能这样太好了。丈夫和她对视,意识到这是一条可以走的路。
“所以很幸运,这条路走对了。我就觉得这真是一个特别伟大的决定。”陈桃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