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
又是一年高考时。每年这个时候,陈桃花心情都会好一点儿。她喜欢翻看网上有关考试的新闻。有考生晕过去,有考生在考场外崩溃哭泣。她觉得自己果断的决定把儿子带离了“这种苦头”。
往昔的生活浓缩在一个画面中:那是她从家长会领回来的一本校刊,出于某种奇特的感情,她把杂志带到了美国。封面照片是一个尖子班的学生在埋头学习,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校服,面孔模糊。醒目的唯有教室后墙悬挂的标语:除了拼搏,别无选择。
陈桃花说她很欣慰,在她的努力下,儿子不再是画面里一个灰色的剪影。
她发觉自己开始全方位地审视儿子——当然是在暗处,她的一个原则是“绝不干涉”,那是她作为母亲的底线和自豪。
陈桃花只是想知道,儿子在美国学校进步了多少,举止是不是更有英伦范儿,比以前更独立了吗,尤其是,学校的“批判式教育”是否落到了实处,儿子的思想有没有变得深刻。她会有意识地在饭桌上和儿子讨论起一些政经新闻,暗暗判断他观点的水准。
大部分时候,儿子的“答卷”让陈桃花满意。有时她也会反思自己“怎么像挑剔的投资人在打量一个成长中的项目”。
在教会,陈桃花家里的收入算最低之一,丈夫兼职白了许多头发,昏迷过一次,只是血压低,没什么事。儿子从不知道这些,他设想的家庭收入是真实数字的两三倍。
“
陈桃花也拒绝打人家介绍的黑工,和知识分子的矜持没关系,只因为怕露出端倪,让儿子有压力。“来美国,不就是为了让儿子轻松快乐一些吗?”
第一个假期儿子自己回国了。陈桃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战果”,给好几个亲戚打电话,问儿子的表现。她收到了不少客套的回应,亲近的表妹笑话她,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这些凌乱的心绪,原本可以被克制完好地包裹住。母亲去世后,陈桃花发现,这个有关代价和回报的公式发生了重大逆转,直至无解。
不自觉地,陈桃花开始“看很多事情不顺眼”。她琢磨这是因为“无聊的临界点到了”——刚来时是新鲜感填充了生活,如今心思都钉在孩子身上,“重视过头了就会出问题”。
一次回国,陈桃花带回了四大名著和《古文观止》《史记》等书,满满一手提箱。她想利用周末时间,给儿子上中国文化课。“作为学校教育的补充,中国人得了解中国人的历史,那是我们的根。”她一本正经地给儿子论述这个课程的必要性,儿子听着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称她是“突发奇想”。
陈桃花感觉很迷惘,儿子迅速融入“说英语的、真正的美国”,自己却囿于原地。儿子成长得不够快,她为他忧虑;儿子真的走远了,母子的共同话题、能一起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她又感到恐惧。
很多陪读家庭上演着类似的故事,也萦绕着相似的气氛。关于子女,陪读妈妈们有两个重点话题:一个是如何爬藤,望子成龙是中国父母共同的心愿;一个是苦恼子女“不孝顺”——孝顺原本就不是美国文化的基因,甚至不是现代文化的基因。
儿子和父亲感情一般,出国后见面寥寥,更是没什么话可说。有一次丈夫到美国探亲,在饭桌上“有些殷勤地”和儿子说话,儿子淡淡地应着,吃完就回房间了。陈桃花看着丈夫有些低垂的、点缀着白发的头,突然一阵强烈的心酸涌上来。她跟着儿子进了他的房间,低声说出压抑着愤怒的指责:你知道你爸爸为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这么不孝顺?
但在私下里,陈桃花和丈夫往往相对无话。距离和时间终究消磨了一部分感情,他们无能为力。
或许是为了治疗自己,陈桃花买来大量心理学的书来读。她对一句话记得特别清楚:“人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唯有一种爱是不一样的,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以分离为目的,分离得越成功,也就是爱越成功。”
陈桃花觉得,这句话否定了她3年陪读的一切,“等于说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如果能回到3年前……你还会选择陪读吗?”
陈桃花沉默许久。她说她会更谨慎,会考虑方方面面,会关注一些之前不应该忽略的东西,但始终没有说出否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