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印象
http://www.sina.com.cn 2000/11/27 10:02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闷头儿
一个月以前##对我来说还只是个陌生的名字,他的《无主题变奏》要比他自己名气来的大,特别是对我这种只吃猪肉不问屠夫的准文学青年来讲,中国当代文学书本来读过的就少得可怜,能记住个八十年代现代主义文学的先行者《无主题变奏》已经是蛮了不得的事,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但是总的来说我知道他写的人是个"垮掉的小痞子"。
说他"垮掉",多半是因为他那无所事事漫不经心的戏谑态度对照于前几十年中国白话文学的宏大叙事,特别是在政治立场意识形态民族命运历史责任的主流中显得那么令人气愤又令人无奈地飘摇着,象洪水过后的河滩,河畔的高树杈上挂满了红红蓝蓝的破塑料袋、破布、间或还能找到一只走了型的烂了帮的破布鞋,洋洋洒洒地在高处随风飘摇,发着令人心烦的沙啦声。如果没有它们,河床安详,树木葱蓉,浅滩中波光鳞鳞,日伴蓝天,夜悬明月,完全可以是发宁静致远的一个好去处。但是正是有了这些飞扬在败枝中的垃圾,有了他们的嘈杂,人们才会依然记起那猛兽般到来的洪灾。因此许多年来一次又一次洪水的泛滥形成了一片搁浅,随着视角的转变,我终于有机会,或者说是命定地漂流到这片滩涂上。
偶然的机会知道了网络聊天室里的某个傻瓜就是这个痞子,让我特别留意了一下,一篇文章在论坛被删,较着真儿地要新浪网管给个说法,在一片"偶像"的赞颂中,这的确显得有点傻冒儿兮兮。于是我怀疑"痞"是不是又作为一种流行的姿态被贩卖了。
但是终于还是见到了##,起因是因为我的一篇书评,自然也用##的一篇回忆文章做了佐证。##已经在论坛里用信天游这个名字插科打混好几天了,忽然这个名字进了聊天室说我的文章里有个错误,我有个习惯,专门喜欢看别人反驳的跟贴,对这种直截了当说我错了的人更是青眼相加,然后我把一个不常用的OICQ号码给了他,然后我就碰上了徐星,然后终于接触到了痞子##那油嘴滑舌刁钻古怪的一面。那几天我正在和君特格拉斯的世纪搏斗,资料查的混天黑地,忽然间就发现自己的历史观有问题,到处找洗脑的史书,企图把那似乎从娘胎就带出来的历史唯物主义一刀割将下去。找到了##,竟然答应帮我找些书借给距京千里之外的我,正好最近有个回京出差的机会,这样我见到了##。
在见面前我们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那边是一个很有磁性的男声,沉稳且年轻,有京腔却不是来自于胡同的那种腔调,或者长期在外的漂流已经把北京人安逸闲在又有点小机灵的气质磨得差不多了?总之,这声音是我喜欢的一种。印象依然是"小痞子",因为对方常常需要我假以正色方能把一个正经话题尽量减少零碎地谈出。
第一个来自眼睛的印象是一个泯着怀,脖子缩在烟灰色的外套里,在寒风中伸了一下蓬乱的头,马上又缩回领子里面的中等身材的男人,在他家门前的路口接我,似乎比我这一米七七的身材还矮些,后来才知道是从被窝里刚溜出来,等到全副武装再次出门,已经比我又高出大半个头了,高了,就显出他很瘦,但不是消瘦的那种,而是颀长,肩膀却很宽。头发中长,不是文化人中流行的式样。平常的分头有日子没理了,期期艾艾地动不动就挡了眼睛,所以也要动不动就往后拢拢,不然细密的头发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睛,当然也影响了他自己的视线。看不到眼睛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他的鼻子很直,属于比较有力的一种轮廓,但是瑟缩在领子中的下巴又让人觉得有点滑稽,加上那在发梢中茫茫无可察觉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但是我一反常态地没了面见生人的局促,竟然轻车熟路地来到一间公寓楼的地下室门口,房间的陈旧和零乱都没有引起我的兴趣,窗子有没有我没注意过,气窗应该是有的吧,因为印象里室内的光线除了灯光,还是有少许的自然光。书房客厅工作间三位一体,我站定在一排普通的书柜前,书柜和房间里的所有摆设一样,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式样,只有桌上的电脑和墙角那三角架上的一台亮着红灯的数码摄像机,表明了主人与新潮甚至前卫的关系。
书架同样风格地零乱着,书架不是流行的那种顶天立地式的大书橱,顶部堆放着羚羊的头骨(或者是牦牛?)还有草编的蛇,乱七八糟地立在一起,应该不是为了装饰,只是令我想到了曾经听说的丢下正在付印的《无主题变奏》和陆续的约稿信,就只身浪迹西南青藏的那个##。这时候身边的这个穿驼色毛衣的高个子正手里鼓捣着莫名其妙的可鼓捣可不鼓捣的东西,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你随便坐啊""你喝点什么?"。落落座在亚麻布包着的柔软的沙发里。我抱着沙发的靠垫坐在那儿,看着这个高个子动不动要用手往后面拢头发的人忙着烧水,又忙着摆弄他的DV,他说是在充电,我知道他是在摄像,或者是怕我紧张吧,才撒了个谎,想想自己从来不上相的尊容,我有点心疼他的带子,但是我默认着他的充电,直到他自己告诉我是在纪录着这次交谈,我依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因为我觉得不是名人挺轻松的,这些怎么着都无所谓。
好不容易水开了,泡上了奶咖,高个子人垂着头发低头卷起了"大炮",烟丝很松软,蓬蓬地一罐,有点像肉松,有点令人想吃的冲动。看着他拿起一张薄纸,捏一撮烟丝,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大把粉笔头般的小过滤嘴,白白的,短短的,在那双颀长的手里卷来卷去,舌尖一划,点上火便有滋有味地抽起来。话题仿佛是漫无边际地开始的,似乎谈了很多,又似乎没谈什么,谈到了文学和语言的时候,这中间咖啡是加了多少次,烟卷了多少根我是不记得了,因为谈话中似乎渐渐产生了一个场,散漫的自由的无姿态的,因此标志的东西似乎不见了,记忆变只有一种感觉,像袅袅的烟一样。清晰记得的是这个人转述的一篇里尔克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封闭的女孩和一位外乡来的掘墓人的故事,到现在我还没找到这本书,讲故事的人也没讲全,但是有一种感动在里面,让我想到了尼采的孤傲及他对生命的挚爱。
《中国文学在海外》似乎是##自己颇为看重的一篇文论,电话中几次提到它,这次又谈到汉语言的生命力问题,即而再次提到《在海外》这篇文章,其中有一段借用三国分析汉语言魅力无法以西文体现的说明,##双目炯炯,击节而叹,成段颂咏,令我这个对古代汉语从来无任何兴趣的人也被其华彩飞扬所打动。##说:"我不爱国,但是我爱汉语""汉语太美了"。说这话的时候那常常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昏黄斑驳的墙壁,看得很远。
##九十年代在国外生活了五年,以后每年还抽出一定时间奔走于亚欧之间,他自称不以文为生,并且身体力行,以给在京居住的外国人补习中文为谋生手段,按他的话说正好够他往返中法的旅费。由此文字发表的渠道不畅,但是##依然在不停地写作着。
作为一个曾经并一直关注东西文化发展的人,##对语言带来的东西方两种思维方式的截然不同跟有切肤之感,因此他取出一本牛皮纸面的书,《筹办夷务始末》,他说他把这本书当笑话看,看看前清地方长官们给中央皇权的奏折,用当时的语言当时的理解力描述洋人的生活,从而看到两种文化的鸿沟所带来的极大误会。可惜我从学校起就不好好读古代汉语,因此对冠冕堂皇的官样奏折更看不出所以然,加上字形生辟,##的侃侃而谈对我也就成了对牛谈琴,这时候毋宁说我真的是个胸无点墨的小痞子,##成了长袍马褂的老童生。
背景里放着散散漫漫的JAZZ,书橱的玻璃里嵌了一张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宣传画,毛泽东的头像在里面放着光芒。书柜的外层是杂七杂八的闲书,书柜的里层在我再一次起身准备出门时才发现,商务和中华书局出版的一些文史经典仿佛有罪般地躲在里面,我猜想有两种可能吧,第一就是##的小气,生怕什么人搬了他的好书去,这种小气似乎是每个读书人多少都有些的;第二我想起##常常说的一句话:"我不是作家",八十年代当红时的离圈出走就表明了##与文化主流保持距离的姿态,虽然我向来不喜欢任何一种摆出来的姿态,但是对##这种主动的隔离却欣赏有加,这或许也是我可以直奔狼窝面见痞子的最直接原因。
小气虽然小气,但总还是如约备了书给我,最有意思的是那本《意大利文艺复兴史》,从我进门到出门,##一直在推荐这本书,而在我的印象里我最初看到它是在这套地下室的卫生间的水箱盖上,由此我知道原来好书真的是令人不忍释卷的呢。
我知道##的个人背景是较一般人复杂,但是我没有去追问他的经历,有时候我想个人的际遇或者只能是前辈以及时代的宿命,相同的经历练就的并不一定是相同的灵魂,文字里的##,面前的##已经足够说明这样一个姓名符号下的人,苦苦追问又如何呢?
临近中午时分,我们走出了那间地下室,外面下过雪的天有点灰暗,但不一会儿太阳终于挣扎了出来,我背着一个双肩背的大包,包是##的,里面有一大摞我借的书,一起打车去了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书市。
##穿了一件黑色短式皮衣,又套了一件过膝的深烟色长风衣,上了出租车,他总是先把脸转向司机轻轻问句:"你好",很自然的问候似乎成了一个磁场,司机也每每一愣后便回问一句好,下车时正好一位年轻的女孩弯身开车门准备继续乘坐我们结过账的这辆车,这个"垮掉的痞子"下车时轻轻点头对女孩微笑,迎来了另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在后座上看了这一幕,联想起一阔就变脸的所谓企业家们精英们新锐们新新人类们,不由得想到了"流浪的绅士"这个词。由此以后这个词就取代了"垮掉的痞子"形成了一个印象。
在书市里我一直用手提袖珍DV跟踪着##的身影,在小小的取像框里我看到了一个飘摇着的依然年青的身影,一会儿在书架前俯首,一会儿蹲在两块钱一本的注销书堆里狂翻,一会儿和卖拼木玩具的大嫂你来我往地讲价,我怀疑他是否经常地讲价成功过,因为擅长于讲价的人都是教导我们说讲价的原则就是"吵崩了再回头。"但是在这里在这个人身上我没有看到没有高声的喧哗,气势的逼人。书市上人声嘈杂,太阳终于大得有些晃眼,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DV那小小的镜头上,远远近近地跟着,观察着。周围都是爱书的人们,推着孩子,携着情侣地来淘选精神的食粮,如果说起《无主题变奏》,我相信还会有相当多的人记得,尽管这篇小说曾经让写尽使命意义和英雄的人们大吃一惊,尽管在当时的背景下引起了种种的忧虑和不解,但是人们会发现,直到今天这种无主题的变奏渐渐出现在各个角落,出现在绝大多数人的心灵里,尽管有人想压制它,有人想逃避它,有人想忘却它,但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这样的变奏曲并不悦耳,甚至对于苦苦追求生命意义的人来说有些残酷,但是它的写作者依然地飘摇在人群中,人们不认识他,不了解他,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关心着自己的生活生意甚至是学问,我在取景框里远远近近地观望着经过镜头的人们,观望着稍不小心就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终于我还是把他给跟丢了,如果不是因为要把DV还给他,也许我就不会去再次寻找,就让命运的洪流将我们挂在不同的芦苇上,记载着不尽相同却又大同小异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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