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蓝戒指
http://www.sina.com.cn 2000/11/09 10:57 新浪文教
作者:狼小京
窗外阴天了。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北方城市,阴天其实是很难得的。
我打开窗户,坐在窗框上,把腿垂在窗外。反正这里是郊区,对面的建筑里还没有住上房客,我不怕被人误会我要跳楼。
我在想昨天小蛮的事情。她说她要离开我一段时间,去远方的名牌大学进修。她的意向很明确,将来非当白领不可,否则干脆不要活了。
相比之下玲子更加夸张,竟然发誓要当影视红星,花了数年的时间去念影视大学,现在却在一家手机专卖店当站柜台的小姐。虽然工作累,薪水低,但她却仍然保持着那个决心,期待有一天好运会从天而降。
叮叮在这方面也不见得好。她是个三流自由撰稿人,志向则是有朝一日写出一本名著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叮叮这个名字。
我身边怎么都是这种执著于名利的女人呢?究竟是这种人太多,还是我专门会找这种女人?
我叹了一口气,从窗台上回到了椅子里。
她一定不是那种女人吧?我不能想象,那个的纤瘦少女执著于名利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一定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定是。
小夏敲门了。“中午饭弄好了,我来打扫房间。”
小夏是我妈妈给我雇的“保姆”,专门负责照顾我的生活。她出身于南方农家,是个地道的乡下姑娘。皮肤粗糙黝黑,体态很臃肿,讲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我常常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总觉得我妈妈让她来照顾我必有其他企图,比如让她来监视我有没有乱交女朋友之类的,所以我不喜欢跟她交谈。
她打扫房间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看着。
“我到你家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看到你工作。”小夏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她的嗓门有些粗哑。“你没有工作吗?”
“可以算是没有。”我说。
“你不打算去找一个吗?我听老夫人说你上过大学,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闲在家里,不工作也不结婚,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说是不是?你看,像我这样的人也懂得人长大了应该自己养活自己。”
我在她身后翻翻白眼。“我知道了,以后我有空再说吧。”
下午的时候,叮叮一通电话把我叫到了她家里去。原因很简单,她突然又有了什么灵感,说要写南方的小镇。因为记得我去过南方,所以让我来给她提供点素材。
叮叮就坐在沙发里,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茶几上放着一个真正的笔记本。这个真正的笔记本是我借给她的。
我跟她实在太熟悉了,见面之后连招呼都可以省去,直接开口就谈主题。“上次你借给我的这本笔记不错啊,对我很有帮助。”叮叮说,“写笔记的时候你大概十六七岁吧?”
“十四岁。”我订正她。
“好好,十四岁。能不能告诉我一些详细情况?笔记里面写得太片断了。先从……”叮叮翻了翻笔记,“嗯,为什么突然到了那个南方小镇呢?”
“父母公司的工作调动问题。我跟着他们去了那个小镇,结果只住了几个月就又回来了。时间虽然短,但的确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叮叮点点头,低声说:“嗯,绿色的景泰蓝戒指,是吧?”
我也点点头,示意叮叮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
那里有一幅素描。画着一个纤瘦长发少女的半身像。双手放在胸前,看着远方。在她的左手上,戴着一枚景泰蓝戒指。
“我在南方认识的女孩子。”我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很喜欢她。我想那就是初恋。”
“详细一点。”叮叮用老师的口气吩咐。“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使用这段经历。”
我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小块巧克力。沉默了老半天,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都没跟她说过话,只是每天看着她。”
“每天看着她?”
“对。我们的宿舍楼在开发区,她们家就住在我家对面,中间隔了一大片田。白天的时候,我总能看到她在田里干活。她不喜欢说话,见到人总是轻轻笑笑。有的时候别人跟她说话她也只是笑着不回答。她很瘦,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她在田里操劳的时候,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眉头微蹙,好像走神了一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没试过跟她交谈吗?”叮叮仍然是那么一副淡漠的样子,问。
“没有。”我回想了一下,坚定地摇头。“的确没有。我总是远远的看着她,而且她好像没有发现我在看她。”
叮叮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你还要去玲子那里是吧?快去吧。这些材料够我目前用的了,等我把小说的构思完全想好之后,我们再继续谈这个问题。好吗?”
“你到底要写一个怎样的小说?”
“半自传体,你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叮叮说,“我不怕得罪任何人,因为我知道这本书一旦写出来就必将是一本著作。我要写出一个真正的生活,一个真正的自我。”
从叮叮家出来之后,我去接玲子下班。
走在路上的时候,玲子对我说:“有一个电影要开拍了,在本市征集临时演员。我想去试试看。”
“好啊。”我说。这是玲子第一次碰到这种机会,难怪她会特别高兴。
“喂,搞不好这是一次契机哦,如果我能被导演看中,那就好了!”玲子兴奋地说。“真好啊!”
我敷衍的点了点头。“加油干吧。”
“你呢?”玲子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不打算也好好的干一场吗?”
“突然扯到我干吗?”
“我只想问你,你还想这样混下去吗?那些画给小孩子看的卡通画养不活你自己。”玲子说。她的口气异常严峻。“至于你的正统画……我不想打击你,但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我把你的素描簿拿给本市的一位画家看了,他说……你很没天赋。”
“……有没有天赋似乎应该靠我自己判断。”
说完我就放下玲子,自己一个人转向了车站。
叮叮终于把构思弄好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这本小说上,每天什么都不干,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写作。“我必须把这本小说写好。”这句话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
“玲子真的成了临时演员了,绝对正宗的‘临时’,连台词都没有的那种。”我对叮叮说,也不管她究竟有没有在听。“小蛮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来信,我看她应该已经找到新的男朋友了。”
叮叮说:“哦。”
“你们这些女生都是这样,执著于名利,执著于奢华的生活,执著于所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叮叮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从眼镜下面看着我。“我问你个问题。”她说,“你在南方认识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姑娘,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不食人间烟火的凌波仙子。”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她跟你们都不一样。”
“有人说过,人的初恋会影响他一生的恋爱观。你认为呢?”
我点头。“我承认这句话,因为我到现在仍然迷恋那种脱俗的女子。”
叮叮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写小说。
在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叫住了我。
“人不能总生活在净室里。”她说,“这个世界没有神话,也没有奇迹。如果不想死,就必须去追逐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不是在对你说教,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不要对身边的事物太过挑剔了。”
我没有对这些话作出答复。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夏给了我一封信。
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我发现是小蛮从大学里寄来的。
信很简短,一张纸都没写满。虽然是分手信,但用词却很委婉。在这方面我很佩服小蛮的才华。只有她能把这么伤人的话说得如此温存。
我看完之后,把信递给小夏。“扔了吧。没有用了。”
“你女朋友写来的?”她扫了信一眼,“好象是要分手?也好啊,你那么多女朋友,大概有三四个吧?我都替你累得慌。本来人就应该专一点。要不然最后倒霉的肯定是自己。”
我突然发觉小夏真的很让人讨厌。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一个人。
夏季过去了,秋天接踵而至。
叮叮生日那天,我按时到她家里,却发现她一脸沮丧地躺在沙发里。
“怎么了?”我问她。
她笑了笑。“我告诉你哦,今天早上我把目前所有写好的部分重新看了一遍,结果你猜发现了什么?我的切入点从根本上就错了。得从头开始,再来一遍。已经过去的数个月算白干了。”
我也笑了。“名著都是改出来的。”
“我现在不求名著了,真的。我只想让这本书给我带来一笔比较可观的稿费。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她的脸放在沙发扶手上,昏暗的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麻雀不可能变成凤凰——除非它本来就是凤凰。”她看了我一眼,眼神疲倦。“我想知道你‘南方初恋’的最后结局。”
“结局?结局很简单。”我摸摸叮叮的头发,“我们家接到通知,工作调动取消了,我爸爸要回归原职。临走的那一天,我上火车之前在月台上碰到了她。她没有说话,只是很悲伤地看着我。”
“然后呢?”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妈妈送给我当玩具的绿色景泰蓝戒指,托起她的手,替她戴上。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戒指究竟有多少种含义,我以为把戒指送给一个女孩子,就仅仅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再然后呢?”
“我们上了火车,发车的时候我一直透过窗户看着她,一直到火车开远了,再也看不到她了为止。后来我在火车上画了笔记本上那副素描。也就是从个时候开始,我决定我要学习绘画。我觉得可能我一直到现在还在等她,等她戴着那枚戒指出现在我面前。不过这个已经不太可能了。”
叮叮看着我,眼神中的成分很复杂。“你……要是有一天那个女孩真的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叮叮点点头。“这是实话。”
冬季来临的时候,玲子跟我见了一次面。
她准备结婚了。嫁给那个手机店的老板。
“我不再做梦了。现实的生活更加重要,我需要保障。”玲子说。“你不能给我最好的保障,对不起。”
“没什么。”我说。
她沉默了几秒钟,勉强笑了笑。“就这样吧,再见了。还有……劝你一句,早些安定下来,找一个稳定的工作,脚踏实地的生活。”
我点头。
又一个梦想破碎的人。
生日那天之后,我跟叮叮再也没有见面。但我们常常通电话,她总是要告诉她又写出了多少文字,我也总是要告诉她我画出了多少画。
我把小蛮和玲子的事情在电话里讲给她听,她无动于衷。
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小夏突然跟我说,她也要离开了。
“在这里呆几个月,我很想家。我想回家去过年。”她的理由比我最近听到的所有理由都简单。“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下午就离开。以后多保重。”
“好。”我说。表面上冷冷的样子,其实心底下我高兴得不得了。不是我有阶级观念,我实在不喜欢小夏这个俗气而且还有些粗鲁的姑娘。
小夏一走,我感觉我的整个生活顿时宁静下来了。
我从我的房间找出了一些暂时用不到的东西,把它们都放到本来小夏的房子里去。
走进小夏的屋子,我立刻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纸包。
纸包里面竟然是一枚戒指。
老旧的,绿色的景泰蓝戒指。
“这个世界没有神话,也没有奇迹。叮叮,你真是个智者。”
我站在洗手间里,通过无绳电话跟叮叮聊天。
那枚戒指顺着我的手指滑落,一直落入马桶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嗵”。
“我决定了,新年过后我就去找工作。”我一边说,一边按下了冲水钮。
当戒指随着水流消失之后,我对电话那头的叮叮说:“如果找到工作,我们就结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