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兽场边的少女
http://www.sina.com.cn 2000/11/07 16:25 新浪文教
作者:陈跃红
惊鸿一瞥七月的罗马,骄阳似火。
南欧的灿烂阳光毫无遮拦地向地中海畔的这座历史名城倾泻下来,然而竟也挡不住源源而来的游客洪流,或者干脆说,正是这阳光在给游人火上浇油,愈加助长了人们的游兴。
从早到晚,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晃动着旅游者的身影,一个个墨镜草帽,T恤仔裤,身上挂满尘土汗迹,却显得激情高涨,仿佛被一种不可抗拒的生理兴奋所控制,被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所激励,从而乱了方寸,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忘掉了生活和生理的法则,一头扑进了这块艺术、历史和自然风景的圣地。难怪骄狂一世的英国名诗人拜伦也不得不赞叹说:“汝乃世界之花园。”
毫无疑问,七月的罗马是一部正在播放中的、充满魅力、动感和激情的、无穷无尽的风光艺术片。
而就是在这一片火热律动的风景运动中,我有幸又一次看见了那幅静止的画面,那是属于某种让人见过一眼之后就再已不会忘怀的景色。
五天以前,也是在这里,这一情景曾经给我留下过极深刻的印象。
那天午后两点左右,我第一次走近了克卢索(Closseo)大竞技场,又俗称斗兽场的地方。这座能容纳8万7千名观众的竞技场,无可争辩地被认为是罗马的宏伟纪念碑。公元249年纪念罗马建城一千周年大庆的时候,曾经有一千对角斗士和数千头象、虎、狮、狼、河马等在此搏杀,数以千计的人和兽被杀死,尸横遍地,血流广场,场景空前惨烈。
而斯巴达克思这位罗马历史上最著名的奴隶起义的英雄,作为一名角斗士,其生涯也和竞技场紧密相连,关于他的小说和电影中的竞技表演场面描写,给世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记忆。所有这些,都使大竞技场成为罗马这座永恒之城的象征,以致有人预言,大竞技场在,罗马则在,大竞技场若垮掉,则罗马将亡,而倘若罗马灭亡,世界末日就将来临了。
而今差不多两千年过去,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雷击、地震和战火洗礼之后,尽管已是满身岁月疤痕,处处断垣残壁,但竞技场的巨大身影仍旧一如既往地矗立在罗马城的中央。每年的复活节前夕,主宰梵蒂岗的教皇都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宗教仪式,纪念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卡里莱阿山,成千上万民众将会涌向大竞技场观赏盛况。
大竞技场,作为意大利和欧洲历史上最重要的标志性景观,今日已成为世界上每一个游历罗马的人们必到的地方。
同任何一个旅游季节一样,当时的竞技场内外游人如云,到处熙熙攘攘,游客成群结队,指指点点,拍照摄象,忙个不亦乐乎。我也未能免俗地顿时起了拍照留影的念头,于是穿过匆忙游走的人堆,在大竞技场与古罗马广场入口交汇处,靠近一座巨大的凯旋门的地方,找到了最佳拍摄角度后,便举起相机四处寻人帮忙。
就在这一刻,我瞥见了那幅画面。
那是在位于竞技场与凯旋门之间的草地上,周围都是来回走动的游客,草地上自然也错落地坐着一些休憩的游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竞技场相关的景观上,高大的城垣,残破的门楼,装扮成古罗马士兵的工作人员……。当然,偶尔也有恋爱中的男女,在这古老壮观的背景下重复演绎着电影《罗马假日》中的动人场景,尽管场面依旧动人,然而,习惯了的人们却基本上是视而不见,管自走自己的路。
在这片流动的风景中,唯有她,一个短发、白衣、仔裤、凉鞋的东方女孩,独自坐在草地中央,背对阳光,十分安静地在读着一本书。身旁这世界一流的景致,似乎根本就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四周晃动着的各种肤色的人群和多种语言混杂的声音,她基本上也是充耳不闻,那情形好象已经完全走入书的世界中去了。
这一特别的景色,理所当然地吸引了从来就好奇心比较强的我。于是,我决定姑且暂时放下拍照的欲望,就地坐在不远处的废墟石阶上,不动声色地静观这片难得的“风景”。
老实说,选择如此闻名又如此喧闹的地方,坐在毫无遮蔽的阳光下,在万众的熙熙攘攘中间看本什么书,一开始总给人一种做“秀”的感觉。历史上虽然有所谓闹中取静读书成名的佳话,可那是指的思想界、文学界或者科学界个别大师的嗜好,况且,就是这些故事,我也认为多少有些后人附会的成分在里面。更何况眼前读书的是那么一个正处在人生花季的女孩,却又偏偏坐在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旁边。我倒真想看看她是如何地心无旁骛,沉溺于书本的。五分钟过去,没见其抬头,书慢慢有节奏地一页页读过去;又差不多十来分钟过去了,她还是没抬头,书依旧一页页地读过去。这回轮到我沉不住气了,何况我也没有这么多时间,便走上前去,打了一句招呼:
“你好!”(英文)
她似乎没听见或者说没注意。
“你好!”(中文)
她有所感觉的动了一下,那么是一个华人女孩无疑了。见她将眼光从书上略微不情愿的收回,合上书,抬起头来。只一瞬间,我已经注意到那是一本畅销的英文小说,叫《英国病人》。显然,这是一张文静、秀丽的脸,不必去细细描绘她的容貌,只要想一想大学校园里不太多,但总是能够见到的那极少数长相出众,同时又学习刻苦的女生就可以了,只是眼前这位的眼睛和眉宇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和淡漠。她没有开口,而是用眼睛询问地看着我。
“小姐,可以为我拍张照吗?”我有把握地用中文要求。
对方点点头,放下书站了起来,接过我的相机,问了一句:“怎么拍?”
“取那些装扮的罗马士兵为背景,其它随便。”
对方熟练地调整位置和距离,快门按动的时候,我已经确信将是一张拍得相当不坏照片。当我谢谢二字说过,没容再问点什么,她一边回答“不用”,一边已经往草地上的书本走去了。我当然不好再上前去打听,异国他乡,一个男人对女同胞过分的好奇特别容易令人生疑,所以只能知趣地自己走开去。再回头的时候,她已经旁若无人地又坐在那里静静地读她的小说了。在游客热闹的风暴旋涡中,她那一小片安静的风景就好似风平浪静的暴风眼,只是这平静中总让人感觉到些许的凝重和隐隐的不安。
又见伊人
此后几天,尽管有那么多令人激动和神往的地方要朝拜和欣赏,但是,偶尔我还是会记起那幅静坐读书的画面。倒不是我这个中年汉子一时有什么罗曼蒂克之想,而是那场景给人留下了太多的疑虑和猜想了。
一般的说来,由于安全的因素,罗马这座城市是不太适合单身游客自助旅行的,特别不适合单身女人,尤其是东方年轻女人。黑手党虽然如雷贯耳,但其实与普通人无关,倒是小偷、骗子和吉普赛人的男女老少让人防不胜防,偷抢乞骗四位一体,常常弄得游客在钱包相机不翼而飞之后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许多不擅用信用卡的东方人,那鼓鼓囊囊的钱包正好成为窃贼猎取的对象。
如果是女人的话,更不得不注意那些心怀叵测的男人,人财两损是常有的事。欧洲的华文报刊年年都在报道类似的案件和防范措施,亚洲的旅行机构也总是在提醒游客不要独自去意大利。海外的朋友中盛传一类笑谈,说是要害一个女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怂恿她一个人去意大利旅游。保证她到达罗马的第一天就会丢掉相机,第二天将会丢掉钱包,第三天连贞节也会失去,到了第四天连护照都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了这么多真真假假的传闻,现在真正到了罗马却看见了一幅如此对比鲜明的风景,能不让人悬念和大费猜测么?
然而五天之后的此刻,当我又一次来到竞技场的时候,那画面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以致一瞬间我竟出现错觉,好像这本来就是罗马斗兽场边一组静止的风景,一直在那里,从来就没有变化过。
人始终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要泯灭他的好奇心其实是很难的,或者可以说,好奇心正是进步和发现的动力之一。当然,我现在的好奇心不大会有什么发现,不过,明知不太可能一探究里,但我还是愿意一试,毕竟这场面太具诱惑力了。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我走近了那片风景。
“你好!”我当然是讲的中文。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立刻就认出了我,“还要拍照吗?”
“不,我只是想问问,你这几天都来这里看书吗?”
“好像是吧。怎么……?”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书,那书已经不再是《英国病人》,而是马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英译本了。天知道这几天之内她还读过其它别的什么。
“你别误会。我是说,这样热的阳光,这样多的人,这么吵嚷,不干扰么?何不寻个安静阴凉之处?”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影响。”她心不在焉地环视周围,语气并无丝毫做作之处。“太阳很好,人多……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也不会在意的。”她看了我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说,“除了你……。”
我开始有点不自在了,便极力叉开话头说道:“我是从中国国内来访问的,你从哪儿来?这里别的地方去过了吗?”
她不见吃惊地“哦“了一声,然后才回答,“从加拿大来。去了一些地方,像梵蒂冈、万神庙、西班牙广场什么的,其实,罗马都差不多吧。”
“还会去别的地方吗?什么时候回去?”
“不一定,看看吧,想回去的时候就回去。”
“有同伴吗?”
“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我又再一次从她的眼中瞥见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和淡漠。这一会轮到我无话可说了。
很显然,她既没有表现出对我问话动机的疑虑,就像很多外出的单身女子面对陌生男人的所表现出的那样。也毫无他乡偶遇故里之人的惊喜,从而向我探问点什么的想法,甚至感觉不到有愿意将谈话继续下去的哪怕一点点意愿。看样子,这谈话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只好说了句:“打扰你看书了,谢谢你哪天的帮忙。再见!”
“再见。”说完,她已经又开始埋头读书。
静止的风景
尽管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交流,因为所有我的疑团一个也没解开,但这并不意味着谈话过程中没有信息传递。它的言行举止,她的语气神色,使我隐隐觉得在这静如止水的面孔和淡漠的眼神后面,一定藏着一个决不简单的人生故事。
当然,这也许只是我主观的臆断,也许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但愿如此。尽管作为记实性的田野调查随笔,我不能够随意去虚构一个或者美丽浪漫、或者是令人心碎、或者令人惆怅的感人故事,这样,尽管可以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却违背了我的写作动机。但是,我还是有理由和义务给自己和读者保留下思考的线索和想象的空间。
如同我们不能够拒绝美好的事物一样,我们同样也没有权利将上天赋予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搁置不问。
毫无疑问,在人流涌动的巨大斗兽场边,这片小小的静止风景是美丽的,美丽得让人过目不忘,然而它惊人的反差又使人疑窦顿生。
一个华人女孩,没有亲人和朋友结伴,独自一人从地球的另一边跑到罗马来,却既无赏风景吊古迹的兴致,更无寻求浪漫交流的欲望,反倒是一天又一天地坐在这废墟旁边读小说,既不在乎环境的喧闹,烈日的暴晒,也不在乎自身的安全,更不在乎金钱的消耗,须知旅游旺季在意大利每停留一天都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销。当然,在废墟旁读书,这同样也很有情趣,很有品位,然而为这情趣和品位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点,更何况天天如此也难免单调和枯燥。再看她那淡漠的神色和偶尔一现的眼中忧郁,大概也真的并无想寻求点什么情趣和品位的动机。显然,与其说她在期待什么,倒不如说是在试图忘却掉什么吧,所以才对人、对事、对风景、对时间,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淡漠和距离,才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所关怀。
那么,在她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也许,除了她自己,恐怕真的不会有什么人能够知道了。生活中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难道不都是这样被藏入内心,并最终随着生命的消解而化为虚无的吗。因而关于这个斗兽场边少女的生命故事,可以说我们依旧一无所知,也可以说早已不言自明了。还是随便她去吧,我已经该向罗马告别了。
当我最后离开竞技场的时候,忍不住再一次回头,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书捧在手上,俨然一片静止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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