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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河流(上)

http://www.sina.com.cn 2001/01/12 14:36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孤峰长

  我静静地坐着,手指里冒着烟,身体发出轻微的声响。人有时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里,也许因为现实中的一点点忧伤,也许仅仅因为一个沉静的夜晚。逝去的日子总在眼前波光鳞鳞,但是零乱破碎无法拼贴。人们面目模糊,时间地点事件像水草一样互相纠缠,无数的碎片里有无数的影子,照得你阵阵晕眩。回忆得久了,它们终于滔滔流成了河。有人在喊号子,唱歌,相识相爱。你这次看清了他们年轻的、神采飞扬的身影,甚至闻到了那缕消逝已久的淡淡芳香,感觉他们大声说话的气息远远喷在自己脸上。身体渐渐灼热起来,心灵里的寒意却越来越沉。时光无法飞度,你现在面临一条再也踏不进去的河流,整个晚上。

  但是,我还是要写一些故事。

  一个孩子在沙滩上捡贝壳,五彩斑澜的美丽贝壳。回去把它们锁进抽屉里,放在那些泥娃娃、铅笔刀、日记本的旁边,每次不经意拉开抽屉就会看见大海。

  我吐出一个烟圈,缓缓地。我就是那个孩子。

  我那时也就是个孩子。1993年,我走进高三(四)班,只有16周岁。我穿一条肮脏的牛仔裤,从不带书包,大部分课本常年放在课桌里不带回家,因为它们都是些残本。剩下的几本大模样没变的就胡乱往自行车前扭得奇形怪状的篮子里一塞,蹬车出门去上学。我的车技出神入化,穿行在塞满行人车辆的小城街道上,像风一样飘忽灵动,像鱼一样游曳自如,也像小痞子一样惹人厌。在上课铃响的前三分钟,我总能衣冠不整地走进课堂。整个中学时代我都很少迟到,对上课时间的分寸感把握得极好,当然我在高三下学期有意识的大量旷课不应该算。说我有很强的时间观念我的大学同学肯定不会相信,我要是他们我也不相信。这其实不奇怪,只有压力才能培养灵敏的生物钟。闹钟定好铃自己就会叫,当然闹钟本身很痛苦。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当时上课铃声对我的压迫,这使我在高中后期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上课时间临近,我的心跳就会加剧,砰砰砰!像沉重的鼓点。决不能在班主任吴明喜的课上迟到!也不能在高广源的数学课上迟到,他是一个对所有漂亮女生和蔼可亲却时时对男生露出森森白牙的变态老头。兆华一道几何题不会向他请教,他用手指在题目上重重一划,简洁地吐出两个字:“画线”,然而一转身张铃请她指点,他连比带划,满脸堆笑,像一张糖纸一样在玉女张铃和娟秀的周从华身边贴了大半个小时。谢恒全的语文课要好一点,但他会歪着头从老花镜后面老气横秋地瞥着你,好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让你晾在这种蛮横的沉默里难堪极了。而且他认识我爸,两人熟得每次见面都打个招呼并且有时会聊一聊我。教政治的赵文甫虽然高大威猛,但对所有人都一样和善,爱在上课前手舞足蹈讲一通时政,无论谁迟到他都不愿中断当前的即兴表演,只飞快地挥手让你进来。英语老师是个女的,相貌平凡得让我现在彻底忘了她的名字。她的婚姻生活可能不够幸福,所以她的课让人很压抑,感觉老是尿急。郑大昌在地理课上也曾经虎着脸训人,但这些口齿不清的批评伤不着筋骨。这几门课虽然可以自由出入,但你得提防吴明喜,他会怀着不可告人的心理躲在阴暗角落里偷窥。一旦我被逮到,会是一只多么可怜的任人宰割的柔顺羔羊!而他残忍嗜血,如狮如虎,几句话就把我的自尊撕得血肉模糊。其实他很瘦弱,有一次在阻止社会上的痞子殴打我们班学生时,被一个流氓轻轻拎起来往边上一放,他勇敢地再次挤到那群流氓和我们同学之间,又被拎起来放回远处,这个有着尖尖下巴,戴着茶色眼镜,平时像他教的历史一样阴沉凶残的人!(各位老师,请原谅我出言不逊,我只是在客观描绘当年感受。)我天性酷爱自由,灵魂深处始终飘着风和云彩,但在中学时代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导致我高三下学期开始行为失控,后来考上大学,犹如江竹筠走出了白公馆,一种劫后余生的快乐不可抑止,结果逐渐丧失了组织纪律性,疯狂地旷课,在众多的有志青年中活脱脱像个潰兵。

  上课铃响了,我已准时坐在座位上。汪卫善意地指出我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衬衫的一个领子还留在衣服里。我的这位同桌说话总是不太含蓄,我很不乐意地清理一下自己。早自习开始了,教室里乱成一团。身后的胡芸和江慕蓉竖着课本趴在桌子上说话,咯咯咯又快又响,像两只小母鸡。那边程兵忽然一声怪叫,他打了别人或者别人打了他他都会怪叫。陈翌不知为了什么在淫笑不止。建军正在发呆,这个表情像快要死了的英俊少年可能昨晚对胡芸发情未遂。他现在每天晚上送胡芸回家,要忍着恶心和一个奇丑无比的胖姑娘一路谈谈笑笑,胖姑娘住胡芸家隔壁,两人总结伴回家,从不给建军这个骑士面子。兆华也没在念书,看样子在说笑话向冯丽云献媚,他的情敌章生泉在边上拼命转笔脸色铁青。史宁曹玮敏张铃之流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读,她们的抗干扰能力很强,你不得不佩服她们。其中史宁是我爸平生最崇拜的一个小孩。我们两家以前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她是才女我是才子,两家都引以为荣。不幸的是,才女的爆发力明显优于才子,每次的考试成绩都让我爸既佩服又恼火。结果高考她放了个卫星,成了地区女状元。大家可以想象到,这个女孩子在她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我们私交还不错,尤其是有一次在周末黑暗的电影院,我将她和二班的何小强逮个正着之后。她可能就干过那一次,但却被我发现她在僵硬刻板的学习生活中其实也保留了一份少女的情思,我从此对她肃然起敬。

  这时,吴明喜像地狱来的使者准时出现了。同学们大声背着英语单词背着名词解释,尽量使自己念念有词。我也镇定地抽出英语书,眼角的余光却瞥向窗外。暗黄的实验楼前花木摇曳,校园被这些娇媚玲珑的植物小妹妹簇拥着,满目葱笼。晨光穿过几株高大梧桐的浓密枝叶,落在水泥甬道上只剩下斑斑碎影。小鸟在楼与楼之间划着抛物线、双曲线和什么都不是的各种弧线,苗圃里的几十盆菊花在自己的季节里遍身金甲全副武装,像一支女子防暴队。多么清新的冠山之晨,你们却在这里喧哗!我叹了口气。刚才走进教室时,“旱獭”风情万种地看了我一眼。我当即抱以一个妩媚的微笑。小女孩垂下了头,脸颊上散开了浅浅红晕,像两片花瓣。这样多容易招惹那些狂蜂的视线呵,我偷偷地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没人注意。我们刚才这种稍纵即逝的交流包含了很多内容,比如她在说,早上好,你进教室又这么狼狈。而我告诉她,你穿这件碎格浅花裙子很漂亮,我喜欢。然后我们在一刹那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都很幸福。“旱獭”和我保持这种在大庭广众下的心有灵犀有大半年了,开始是她刚被我勾搭上,大家有点做贼心虚所以掩耳盗铃。后来是我很有个性,虽然知道有些事只要发生了就一定流传开来。(我后来学的传播学科学地证明了这一点)可我坚持在同学们中间表现出一个独立思想者的坚硬和洁白,与“旱獭”保持适当的距离。但她是中国常见的那种表面上楚楚可怜,实则坚强勇敢的女性,常常温柔一刀戳穿我的虚伪面具,让我的丑恶嘴脸和事实真相一同大白天下。

  她是一个美丽的寂寞的女孩,像夜晚开放的海棠花,楚楚动人,在没有人来的冷冷的星光下。

  我们曾在操场的角落里,在郊外一个水库的满天芦花里,在兆花建军宿舍边一辆黑暗的中巴里紧紧依偎喃喃私语。十六岁的男孩对十七岁的女孩说,我爱你。轻轻的吻,砰砰鹿撞的心跳,相互凝视的柔情无限的眼睛。女孩在给男孩的生日卡片上写道: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过两年之后,我们都上大二,她就把我抛弃了。男的被女的抛弃了,这很正常,反过来才不道德。所以我只愤怒了几天就此罢休。

  只是在重读《红楼梦》时,看到那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我沉吟良久。

  我虽然长得十分英俊,但自问还不至于就此倾倒“旱獭”。但我会写诗,颇有几分灵气,而且无耻地抄袭席慕蓉。色艺双绝的男孩永远走遍天下都不怕,德容双茂的女孩总是一枝红杏出墙来。我最近看的解禁的明清小说都是这个套路。事实上,我那时比起兆华、建军、汪卫这几个狐朋狗友还是有点优势的。我虽然和他们一块堕落但成绩比他们好,班上除了“史獭”“老虎”“旱獭”“老唐”这几个女巨头,下面就数我了,在男生中独占魁首。吴明喜黑着脸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永远不表扬这个颓废的家伙。我于是更加裘马清狂纵情声色,尽管穿着不太讲究卫生,在一定程度上显得傻乎乎的,可还是脚踏黑白两道,赢得了普遍敬仰。那时节我常常借口上自习不回家,和建军几个飞觞醉月。我现在大学毕业时间不长,说话还比较文雅,事实上也就是在建军和兆华常年包伙的一个小饭店里,吃十块钱一个的小火锅,喝八毛钱一斤的本地产黄酒。这与现在弟兄们过年团聚,满脸横肉地坐在酒楼包厢里一掷百金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在1993年,对经济落后的皖南小县城的中学生来说,这相当的贵族。而且我们身边不乏异性。前文介绍过,建军有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马子胡芸。兆华更是个恋爱高手,先后勾引了杨蕾和冯丽云两个良家女子。汪卫虽然长了一张正直诚实的脸,却不动声色地泡上了同样一直装得很圣洁的吴翠莉,女孩坐在他前面,两人靠墙坐着在政治课上手拉着手偷欢,被目光锐利而很压抑的陈翌一眼瞄见。三分钟内全班就知道了他们的奸情,一天之内就传成了校园佳话。直到后来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有人把旷操而躲在教室里亲嘴的叶熊和胡冬花双双拿住,她倆才挺直腰杆做人。我们几个,建军、兆华、汪卫和我及若干女伴团团围在小火锅边,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意气飞扬笑靥如花。炭火热烈的燃烧,火焰和酒意染红了每一个年轻的脸庞,有人醉了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有人吐了,照旧彼此倾诉互相表白,大声地说些热情的话,更多的时候,我们激动地谈论明天。明天我们考上了大学,我们发财了,我们还是兄弟和爱人。……

  然后我们互相搀扶着一头扎进夜色里,在长街上呼啸而过,斜着眼睛傲视万家灯火里的众生,仿佛看到了明天灿烂的黄金世界。

  明天当然背叛了我们。

  兆华如今默默无闻地教着书,家朋中学快撤了,他很想调到城里来。建军去年带着校头乡一帮如狼似虎的工作人员闯入一个农户家里收村提留乡统筹,看到的却是家徒四壁的惨痛景象和几双乞怜的眼睛,他掏出五十块钱悄悄塞在人家枕头下面,不动声色地带人走了。汪卫已身为一家国际食品集团在东南某省的销售主管,他自称是那家公司创业以来升得最快的职员。冯丽云结婚了,新郎是我们这儿一个著名流氓。杨蕾和一个警察坠入爱河,也快结婚了。吴翠莉去年和一个小白脸一起来到我这儿,要我帮她这个新欢联系工作。我很想跟她说我没空,但汪卫在电话里叮嘱,你能帮就帮,我照办了。

  而我,十二点编完新华社的通稿,两点半报纸付印下班。不想睡,无聊地写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文字。

  我们真的做错了吗?我在想。

  华溪中学依冠山而筑。格局虽然不大,但是地势层层而递,这是我的母校显得气象高华的根本原因。从校门到操场,要不停地拾阶登高。到当年高三(4)班所在的最里端的教学楼,则要穿过三层深深庭院,也是沿阶而上。一路鸟语花香浓荫蔽日,小栏回合曲径通幽。走进校门,穿过几株苍老虬劲古槐,两旁假山鳞峋池沼凝碧,大片苗圃欣欣向荣。穿过行政楼,到老教学楼,再往前到实验楼,花草就已波澜壮阔,一串红、美人焦、菊花、勺药、虞美人和一种每年开在春夏之交,挺出一箭极为清雅的小白花的不知名花草,密密匝匝,幽香细细,袭人欲醉。此时折而往左,可到有二十个水泥台子的乒乓球场,井状的蓝球场和冠山之巅规模不小的操场。伫立操场远眺,云天苍茫青岚如染,千家万户化做满城烟树,让人神清。如果从实验楼径直往前,柳岸花明,又登一进庭院。斑竹萧萧花木扶疏,由先前的浓彩而化淡墨。新教学楼安详矗立,上楼,到二楼转左到最边上的教室,你到了当年的高三(4)班。

  我就在这所学校的枯荣轮回中生长发育读书识礼,呆了三个寒暑。春天的校园花光迷离人面生辉,夏蝉长噪,人们额头微微见汗,心却浸在一地绿影中宁静清凉。秋风让大操场和篮球场一带飘满落叶,校园回旋在金黄色的调子里温柔而感伤。叶子掉光了,霜气越来越凛冽,冬天来了。这时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有两年,雪出现得让人始料不及,南方的那种温润晶莹的小雪,轻轻覆在那个冬天里,尽管在阳光下迅速消融无影无踪,可那种清洁纯美的意绪让人不知不觉残留很久。现在回想那段岁月,只觉如诗如画如烟如雾,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现在强烈的唯美性格的由来。官方给华溪中学的荣誉是“全省花园式单位”,但我深深知道这种世俗称谓的空泛无意义。如果我日后成为可以压制民主搞一言堂的领导,我会把它的名字改为“冠山书院”,并且要在校门口挂上一副对子: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副对子平仄不合词义不对,是金庸写来镶嵌他全部作品名字的,却又如此具有神韵,足以概括这所学校文采风流含英咀华的人文内涵!

  他孕育才子,佳人,诗人,流氓,省高考状元和各式叛逆者,文物荟萃,诗礼薪传,各色人物风云际会,上演过无数轰轰烈烈、缠绵悱侧、九曲回肠的传奇故事。如今的中学生题材电视剧浅薄得令人难以卒睹,因为编导们无法接触到草莽中真正的少年豪杰!我曾经对如何形容我和我那些傑傲不驯个性张扬把青春和生命力绘洒的淋漓尽致的同学们感到困惑,现在我明白了,在九十年代初的边城小镇,他们就是新人类!就像大观园里那群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在鬓影衣香浅笑轻颦中,完成了一次光耀人类思想史的人文主义跨越。尽管他们和我们一样,被社会迫害得都没有好下场。我上班之后回家,重游几次母校,踢球或者骚扰如今人模狗样教书育人的原高三四班两个下流坯子,方卫仁和叶熊。那儿到处是新的年轻人,新的欢笑,新的故事,我这个不相干的局外人显得很失落很聊倒。

  不过,我一次也没有探视过当年的高三(4)班。

  高三(4班)正在上早自习,就是我在文章开头记叙的那个早自习。教室里乱成一团,吴明喜出现了,我在英语书的伪装下走神。

  吴明喜慢慢走进教室,停步,目光在全体同学身上缓缓游弋,嘴角露出一丝阴冷的轻蔑的笑意,脸色沉得像腊月的天空。我这样描写自己都感觉肤浅,古龙比我写得好,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李寻欢孤身一人在少林寺里和五百罗汉对峙。只看了他们一眼,五百罗汉个个两股战战,原因是李寻欢手里拿着那把小刀!

  吴明喜手中无刀,刀在哪里?

  他静静地站在高三(4)班,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

  天上地下,没有人知道刀从哪里来!

  全班鸦雀无声,第二组谁的一张草稿纸缓缓飘下,被杀气所惊?

  然后--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

  “许兆华!吴晓征!陈兵!楼鞅!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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