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刺
http://www.sina.com.cn 2001/01/15 11:56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大方一笑
我是在一个工科学院上的大学。我做出这个决定完全是因为我父母的意思,按我自己想我可以给人画漫画呢。可是我爸妈说人应该学点有用的东西,我想也是。可是上了一段才发现,我学的那些功课实在不对我的胃口,而且学起来也实在费劲。我觉得我就像个在沙漠里走路的人,大日头骑在背上,我头向前探着,就像个大骡子一样喘气,可又明知道前边的地方自己一点也不想去。我跟学校里的老师都不是一路人,他们让我又敬佩又讨厌,他们的教导让我内疚地都要散架了。一句话,我这学实在是不想上了。
我每星期回一次家,这星期六我在回家的路上就下定决心,跟父母说我不想上学了。可是回到家里,看到他们见到我时的高兴劲儿,我实在是开不了口,这样一直就别扭到了星期天的晚饭。吃完这顿饭我父母就要送我走,再苦苦地盼一星期我回来,所以这顿饭总是很丰盛。由于心里有事,我吃饭很不投入。忽然听到我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吃鱼,这还是特意为我做的呢。我一向不太爱吃鱼,但想到这是妈妈特意做的,而且特怪地觉着吃点鱼也许会使我更聪明一点,就吃了一口。我心里盘算着开口说我不想去上学了,说我受够了,再怎么着我也不去了,设想着我爸妈大动肝火我就是一言不发的感人场面。一不专心,一根鱼刺就扎在我的嗓子眼儿里了。我就说爸爸妈妈我扎刺了,他们就着急地告诉我这么着那么着。我心里却感到轻松,因为这样一来我可以为自己找到借口不说那件事了。
折腾了半天,刺还是没能弄出来。于是就说让我先上学去吧,没准路上就好了。从家骑车到学校要两个小时,我爸爸每次都要送我一段,聊一聊学校的情况。这一次我的话很少,爸爸只当是鱼刺的过儿,就一路上跟我说没关系,如果实在不行就到学校附近的医院去看看吧,很容易拿出来的。和爸爸分手后,我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只看见自行车的橡皮轮子指着摇摇晃晃的夜路,一个劲儿向前滚。
到了学校已经九点多钟了。要照平常日子,我会在宿舍里歇一会儿,找本杂书随便翻翻,然后找个哥们儿出去溜达溜达,或者自己到路灯下去看女生。这通常是我一星期最放松的一段时间,一来是我骑了那么长时间车,着实累了,二来是这段时光也实在不能用来干什么事,荒废也就荒废了。可今天不行。我觉得有一件关于我的旷日持久的大事还在进行中,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我的一切想法,一切行动都只是这件事的延续。这件大事开始是准备了好久的辍学的事,现在变成了鱼刺。鱼刺扎在我的嗓子里,这种痛苦是肉体上的,我可以告诉每个人。我感到一种撒娇似的幸福,像个传染病似的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碰上谁跟谁说我扎刺了,他们都很同情我,有的人还跟我说赶快到医院去看看吧。我说的话越多,鱼刺扎得越疼,直到我认真了,觉得真应该去医院看看了,我就去找张戴。
张戴的爸爸是个“抗美援朝”的伤残军人,复员后靠一点政府的抚恤金生活,家里几个人和耗子一起在一间大屋子里睡。可是他怎么说也是城里人,而且也挺聪明的,所以考上了这个大学也不奇怪。他学习不怎么卖劲儿,只是到考试前几天用用功,成绩倒总是不错。每个班都有小帮派,我们班也不例外。因为我们班小,只有一个帮派,他就是其中的一个。每次小帮派一起吃东西,他就一块吃,从来不出钱。可是大家也不轰他走,因为他很乐于为大家做一些小事情,比如跑跑腿,帮着作弊什么的。他对我也挺好的,见面总叫我“艺术家”,每次我画好一张大画贴在墙上,他都在近视镜后鼓着两只眼睛看一阵,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你可真了不起呀。”我对自己并不满意,总是想什么别的都不干专门研究画画,但听到他的夸奖也挺高兴,所以就挺喜欢他的,这样找个医院去拔刺,自然想到叫他陪我去。
听张戴絮絮叨叨讲了一路一个李连杰演的叫《中南海保镖》的电影,到了医院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这是一个区级的小医院,这几天还在装修,我一进门差点被一根脚手架上的铁棍儿拌了一跤。踩着湿乎乎的浮土,绕过堆在地上的装水泥的袋子,我们来到门厅,挂了个急诊。
按着值班小姐极不耐烦的指点,我们沿着曲折的楼道寻找拔刺的地方。楼道里只开着可怜的几盏灯,一点光被湿乎乎的天花板和墙壁,以及水磨石的地板分享着。我们的身子在这个狭窄却又空荡荡的空间里晃来晃去,显得莫名其妙地长,脚步声并不响却听得很清楚,就好像在失重的状态下似的。最后也不知怎么就找着了一个还亮着日光灯的小屋,敲了半天门才出来一个人。他三十来岁,戴着眼镜,个子不高,半胖不胖出着虚汗,一看就是那种谁都看不起又最看不自己的人。我们推门要进,他一下子就把我们推出来了,然后反手把门给带上,好像对犯错的孩子似的对我们说:“在这边!”
我开始讨厌这个人了,越来越讨厌。可是我却只能信任他,乖乖地跟着他走到旁边的一个小屋里。这里面有各种各样医生用的家伙,镀铬的表面在日光灯下发着冷光。还有很多小瓶子,一捆针头和一个红色的废料桶,发着医院特有的味儿。所有这一切都在暗笑着说:“哼哼,你来了。”随后便有一些奇怪的小工具被塞到我的嘴里,塞在我的嗓子里转来转去,有时候噎得我都要吐了。那个该死的大夫还推着我脸上有骨头的地方让我转来转去。我真是受够了,真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难受,而是我真正感受到了因为自身的软弱和问题而任人摆布的滋味,尤其是在我知道人家是为我好,我还不得不依靠和感激人家的时候。张戴在一旁无事可干,但得益于长期的贫困和受人冷落的生活,他很快找到自得其乐的方法:在很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对里面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表现出兴趣。
最后大夫表现出轻松,舒展了一下身体,推开碍事的张戴,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起一个不锈钢做的喷壶,上面有一个极长的喷嘴,把光和金属的质感送向前方。他让我把嘴张开,把这么个玩意儿插进去,扣动扳机,就像电影里的坏人用来复枪往人家嘴里打似的。我感到喉头一麻,一种极大的渴望夹杂着恐惧涌上来,我预感到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了。
那个医生取了一把镊子,伸进我的嗓子里,没什么感觉就把刺拔出来了。如果仅仅是这样,今天晚上只是荒唐地过去了,我会带着无可名状的厌恶和悔恨回到学校。可是下面却发生了一件事,不但那个晚上让我感动不已,而且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着我的一生:那个医生把拔下来的刺放在了我的手上。那根刺并不长,只有半厘米,可是拿着它却觉得很沉,就像需要磨成针的铁杵。幻觉中它变成了一个星系的枢轴,搅动着过去和未来的几个小时围绕着它旋转。更奇怪的是我觉得它很亲切,就好像它是一个和我捉迷藏的朋友似的。一种感动像长江的洪水一样冲到我的嗓子眼儿,我想把它咽下去它却一下子冲向我的鼻腔跑到我的脑子里。我的大脑仿佛一下子被冲散了似的,感官变得有点稀奇古怪。我看着鱼刺,而医生站在我的耳朵后面,耳根子热热的,我仿佛用耳朵看见了他。他不再是一副讨厌的样子,而是白衣飘飘,缺乏体量感,他以一种善良而又无奈的目光看着我。我手中的鱼刺像一根销子一样把我们俩连在了一起,虽然都不情愿,但我们还是按照各自的轨道相互信任,彼此交谈,做了该做的事。现在鱼刺平白地躺在我的手里,一切结束了。我坐在那里又楞了一会儿神,医生推了推我的肩膀,我站起身,把鱼刺甩在了垃圾桶里,走出了屋。
懂事的张戴已经站在了门口,医生拉上了门,拉门的时候一侧肩膀仿佛被重物压下去一样倾斜,然后他撇撇嘴,皱皱眉头,站直身子自顾自地向前走。
我和张戴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半的。听张戴说了一路那个医生遮遮掩掩的,里面一定藏着一个女人,这样就回到了学校。
虽然已经很晚,但学校里还是生机勃勃。透过匆匆闪过的丁香树丛的缝隙,可以看到学校小卖部还没有打烊,几个漂亮女生故意靠着门柱吃冰淇淋,长发上的光轮模糊不清就像蜉蝣的翅膀。篮球场上散布着几个烛光晚会,一些明暗相交的小脸悬浮在空中。男孩酒后吐露的真言像抓挠的手一样一屈一伸地掘进人的耳朵里,而女孩的谈笑就像火星一样被吹散在风中。我感到疲倦,开始怀念宿舍被子的潮湿的气味。今天闷头睡一觉,明天上课其实也不必认真听,可以在底下画画儿,考试时候突击一下就能“过”了。快到夏天了,在教室里又能看到很多女生的赤裸的胳膊和大腿。无论在哪儿,只要你死心,生活都会给你一点小小的好处,也很容易混过去。我决心继续在工科读下去,这样就可以轻松地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是干什么的,不必多费口舌解释;别人也可以简单地信任我,让彼此的无奈和缺陷把我们连接起来。我可以像一颗小石子一样活在这个世上,以后做一个工程师,兴许有一天可以在夜里躲在一个装满仪器的小屋里,一面不咸不淡地解决技术问题,一面和小情人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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