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淮海路上,东边是乌达克设计的国泰电影院,文艺复兴风格的法国海员俱乐部。西面有拜占廷式的洋葱头东正教堂和大片的梧桐花园。背面淮海医院的红砖楼宽阔的阳台上,精神失常后的周璇曾经躺在竹榻上晒太阳,对面是张爱玲与姑姑小住过的伟达饭店。这一片区域,可算是所谓高尚住宅区。住家虽然不是独门独户,但也在很大限度上注意个人隐私,邻居的门里风光也不是随便得见的。
就在伟达饭店(后来改称钱塘大楼)的旁边,奇怪地夹杂着一条叫做钱家塘的巷弄,地面是抬硌路,房屋泥木参半,陈旧阴暗。大概因为通风光线不好,除非寒冬,许多住户常年敞着门窗,室内景象一览无余。尤其夏日晚饭时分,家家户户喜欢在门口搭张小桌子,或者搁一张排凳,大人小孩穿着睡衣睡裤,坐个小板凳围着吃饭。有人多坐不下的,干脆端只粗瓷蓝边大碗,满满一碗饭上堆着各样小菜,倚着门框边吃还边和邻居家长[微博]里短的聊天呢。
这种热气腾腾的世俗的景象使我产生莫大的好奇。傍晚放学,我喜欢绕一点点路,从这条钱家塘穿过去回家。一边闻闻巷子里烧煤炉的烟火气,洗衣服的咸肥皂淡淡的碱水味,一边观赏各家各户晚饭的小菜。
这家今天是干煎带鱼,小是小点,煎得倒好,均匀的金黄色齐整挺刮;乳腐卤空心菜已经有点变色,大概是炒出来有一歇了。那家人家一桌的菜不是清蒸落苏、清蒸咸肉,就是小葱拌豆腐,也许是不懂算计的媳妇提前用完了按月配给的油,只能吃的清淡点。这家人多,碗碗盏盏一大堆:辣火酱臭豆腐、油焖茭白、咸菜豆瓣酥、糟油鸡毛菜、油豆腐炒黄豆芽,全是素的,单单中间三寸高硕大的汤碗,扑扑满满一碗淋了麻油的米苋黄鱼羹。瘦得柴爿一样的老伯伯在吃老酒,一碗螺蛳、半只咸蛋是称心的下酒菜。苏州阿婆一只八宝辣酱烧得考究得来,又是虾仁么,又是肚尖。阿末(沪语,最后)一家人家,饭已吃罢,桌面上碗底都空了,倒又端出来一只写着“棉纺七厂”字样的搪瓷饭碗,满满一盆红白相间的蒸梭子蟹蟹钳,空口蘸蘸姜醋吃。……
这些小菜有的是当天新鲜烧出来的,也有的一次烧一大碗,一碗吃好几顿的,比如梅干菜烤肉、红烧鲞鱼干、炒酱、咸菜肉丝,叫做看家菜,经久不易坏,有以备不时之需的意思。有一道小菜,是以前夏天里上海人家不论贫富,几乎家家常备的看家菜——萝卜干炒毛豆。每天一条钱家塘从头走到尾,十家饭桌上倒要见到它六、七次呢。
上海人一年四季喜欢吃茶淘饭,就是泡饭,夏天更甚。我觉得萝卜干炒毛豆是最佳泡饭伴侣之一。鲜咸带甜,清爽可口。这菜听着简单,无非是两样稀松平常的物件放在一起炒炒,但要炒好,讲究可大了。首先,毛豆要选本地出品的“牛踏扁”,这品种的毛豆豆壳带点黄,看起来扁扁的,像被老牛踏过一脚,故名之。和其他毛豆比,“牛踏扁”外观一点不出挑,但“牛踏扁”一烧就酥,吃口又糯又香,还带点甘甜,与一般毛豆不可同日而语。萝卜干要选萧山萝卜干,咸中含甜,脆而不硬,韧而不僵,嚼起来有股软硬劲。常州萝卜干也好,吃口脆,比萧山萝卜干偏咸,上海人喜食前者。选购的时候不用尝,闻一闻就能分辨。
所以,标准的萝卜干炒毛豆,应该叫萧山萝卜干炒牛踏扁。
萝卜干用水泡半小时,切成比毛豆稍小的丁。毛豆洗净,先白水煮熟,不能加盐,这时一加盐再好的毛豆也永远煮不酥了。煮熟后的毛豆要用冷水结一结,如果不待毛豆冷透再入油锅炒,就会被焐黄,没了色面。起油锅,油一定不能省,倒入萝卜干中小火翻炒,萝卜干吸饱油,加毛豆,等毛豆也吃进油,加酱油,大量的糖,适量味精,再改小火,慢慢翻炒至毛豆与萝卜干都挂上亮红的汁水即可。
做这道菜,毛豆要比萝卜干多,即使这样,先被挑光的也总是毛豆。于是可以再加点毛豆回回锅,丝毫不会影响此菜的风味。回过锅的萝卜干在油水酱汁里浸透,反倒老而弥鲜,越发的入味,也越发的下饭。
钱家塘的家常菜展览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末,那时钱家塘旁边开出了世界假名牌集散地向阳市场,住户里大多数是外来人口。我能观赏到的小菜,也从以前的上海本地菜,变成四川的毛血旺、酸菜鱼,广东的烧腊,北方的饺子、烙饼等全国各地吃食的集锦。自然再也看不到萝卜干炒毛豆这样典型的上海小菜。
现在“牛踏扁”已经绝迹,萧山萝卜干正宗的也难得,要么口感不正,要么一味傻咸。但我每年夏天还是会认认真真做这一味,纯是应景,怀念过去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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