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人吃腊肉方式让北方人接受不了

2015年05月28日15:09   教育专栏  作者:麦坦  

  打小住在河边上的人,对三种活物非常熟悉:鸭,鹅,蛙。碰巧这三种活物叫声都非常大。每每到了盛夏,晚上七点刚过,空气里湿气沉落落,将雨未雨之时,就听蛙、鹅、鸭叫连成一片,像几千只蹲在你头上,聒噪里带着股忍不住的喜悦。

  青蛙的叫声属于和尚念经式,不分彼此,没有高低音部,把混混沌沌的睡眠背景填满了,不像癞蛤蟆叫起来那么瘆人,聒噪里带着无赖。老鹅不怎么叫唤,很优雅的样子,把头抻得长长的,在笼子里踱来踱去。鸭子叫声忽大忽小,突然静下来,又突兀地来几下,叫到雨终于落下来才安静了,众生安眠。

  第二天日头升上来,门口卖鸭子的老汉就把铁笼子推出来,笼子里头,鸭子们都被草绳绑住了嘴,挤作一团,旁边地上搁着几个盛稻谷的脏脸盆,泥积了几尺厚,里面都是鸭毛。笼子前面还搁着一个篓子,放新鲜鸭蛋。

  我从小对鸭子有心理阴影,因为它毛腥气重、聒噪、湿漉漉显得污秽,只有端午节那几天是格外喜欢的,不是因为有鸭蛋吃,而是能斗蛋。

  在我们安徽,鸭蛋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是每家每户早晚必备的小菜之一。沿河的渔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鸭子,腌鸭蛋。只一点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就是腌出来的鸭蛋可以空口吃,鸭蛋蛋白并不很咸,蛋黄也非常入口,饭点在坝子上看,经常能看到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河边上捏着只鸭蛋空口吃,水都不喝一口。不过到了端午前一周,每家的小孩开始对鸭蛋格外爱惜起来,不要说自己不吃,就连大人吃也是要哭闹一阵子,就为了在那几天选出个头最大、颜色最好看的那一只,用红线络子打出来的蛋网挂在胸前,带到学校里去。

  好多年没有斗蛋了。去年回老家收拾东西,在放木头玩具的铁皮盒子里扯出来一条靛蓝靛蓝的蛋兜,最上面还打了个小中国结,想起来是三四年级端午节用的蛋兜子,我嫌红色的俗气,特意让我妈帮我做了个蓝色的。当时里面装的蛋不是平常腌好的鸭蛋,是小福叔叔带我去摸的野鸭蛋。

  说到斗蛋,什么样的鸭蛋最硬,个头最大,百斗不碎,每个淮河边上的小孩心中都很有一套。野鸭蛋自然是斗蛋之王,这个是不用说的。不过要是弄不到野鸭蛋,有两个法子能让家养鸭蛋变硬,一种是在水里加盐巴煮熟沉底,停了火候一会儿,再煮,反复数次;另一种是放在煮粽子的黄绿水里过夜,蛋壳不仅会变硬,还有一股苇叶的清香;不过这些都是后期加工,充其量是矮子戴高帽,斗不了几回就败下阵,每次撑到最后的都是鸭贩子王田的儿子王晓,他带来的蛋都是野鸭蛋。

  养鸭和养鸡养猪不同,鸭子要放养在水里,吃小鱼小虾才长得肥,不掉膘落斤两,但是赶鸭子也很有风险,因为河沟港汊多,又密密麻麻长着芦苇,鸭子只要一受惊,就容易四处逃窜,钻到芦苇丛里,所以常看到鸭贩子在鸭蹼或者鸭嘴上面做记号,划个“十字”的是李老汉家的,划个“八”字的就是刘老汉家的,以区分不同,今天丢了明天去河里指不定还能找得到。家鸭而被野鸭子拐走的也不少。

  野鸭子下的蛋大、蛋壳坚硬、呈青粉色,放在阳光下面一照还是透明的,这种蛋就算一不小心掉在碎石地上也不容易破。

  小福叔叔是蚌埠五河县的农民,快三十岁的时候来蚌埠打工,在我们院子车棚里看车,是个会修车、做木工、电工的能手,为人和善,我特别喜欢他。以前我爸给他看过病,所以每年端午节他都来家送鸭蛋。有次闲聊,听我说端午节班上要斗蛋,就说带我和他儿子帅帅一起去五河芦苇荡子里摸野鸭蛋。

  五河是淮河中下游的一个县,因为境内淮、淮、浍、漴、潼、沱五水汇聚而得名,有大片大片的水田和洼地,而塘、汊交接处很容易形成芦苇荡,其中野鸟、野鸭和大雁特别多。但由于五河地处淮河中下游,所以随时处在大水的威胁之中。98年淮河发大水,五河、凤阳县被淹,几万农民纷纷坐船到周边的淮北、蚌埠落脚。

  淮河下游在几千年里被大水淹过无数次。明朝野史里写朱元璋十几岁时从凤阳落草,就是因为家乡连年遭灾,大旱连着大涝,而涝后必然引发瘟疫,民不聊生。小福叔叔来蚌埠打工之前,家里的三亩田已经因为水灾连续歉收两年了。

  人类遭了灾,对野生动植物来说却是天堂了。我们去的野荡子在沱湖和浍河之间,少说也有个一百亩地,进芦苇荡里一定要划筏子,因为芦苇没有结芦花前非常锋利,小孩卷了裤脚在荡子摸鱼容易被划伤,除此之外,野鸟野鸭特别多,野鸭一般成双成对,在芦苇荡深处筑巢,如果不拿划筏子的蒿子拍打水面吓唬雌鸭子,它会为了护蛋去啄你。小福叔叔特意嘱咐我们穿了长衣长裤,自己寻了只筏子,把裤腿卷起来,露出静脉曲张的小腿,蒿子在水上一点,船就没入芦苇荡里。

  船到之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水巷,恰容得小船行走。我和帅帅坐一头一尾,帅帅手里拿着鱼网撅着屁股在水里捞小若银钉的鱼放在桶里,说是捉回家给他家猫吃。芦苇荡边间或有浮萍和辣蓼儿,间或飘着花朵一般的菱角秧子,我薅了一两根在手里绕着玩。

  风浑浑地刮过来,苇梢晃动发出飒飒声,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天上白沉沉的,是个极舒服的小阴天。小福叔叔突然嘘了一声,篙子一撑,水巷拐了弯儿,生了汊,荡子里的芦苇越来越密,不时有野鸟被惊飞起来。我看到一只浑身灰毛的野鸭子从船头侧面钻到水里,赶紧指给小福叔叔看,他说那不是野鸭,是水葫芦,一种比野鸭子更小的鸟类,受了惊会潜水。

  帅帅突然把网兜一扔,指着右边说,我看到蛋了!我赶紧从船尾跨过去,趴在船缘上,果然看到芦苇丛里有一处毛絮絮的小窝,大概也就巴掌那么大,上头除了树枝子都是白色的毛,我把手伸过去一摸,肯定不是鸭蛋,鸭蛋没有这么小,抓到手里看,蛋壳是花皮的,有点像人脸上长得雀斑,蛋跟人的大拇指差不多,一共十二个。帅帅兴冲冲拿过去给小福叔叔看,他说这是鹌鹑的蛋,不是鸭蛋。我们并不失望,反而起了兴头,趴在船上左右顾盼,恨不得生脑勺后面再长双眼睛。

  小福叔叔有继续往前划了一会子,然后吹了声口哨,嘴里叽里咕噜的,就看见西边不远处一只毛色很浅的鸭子慌张张飞起来了,但是并不飞远,在空中打着旋。小福叔叔说,有了!使劲往西边划,我和帅帅在船上兴奋地又蹦又跳,大老远就看见一个很大的窝,有草帽这么大。离窝还有不到一米的距离,突然扎猛子飞出来一只野鸭,呱呱叫着,她窝里的野鸭蛋个头足有一般鸭蛋的两倍,颜色青中透着粉,还沾着温热的鸭屎。帅帅一个接一个往兜里揣,小福叔叔嚷着,留两个在窝里吧,别全掏走了,爸再带你们去掏点鸟蛋。

  在芦苇荡里能捡到各种颜色的鸟蛋。花皮的,黑亮黑亮的,黄色的,绿色的,带紫点点的,不过还是白色的但最多。但野鸭蛋无疑是最好吃最有营养的蛋。

  那一天我们总共掏了三个野鸭蛋窝,收获鸭蛋二十枚,回家之后我爸听说我摸了鸭蛋,非常高兴,让我妈给我留三四个,剩下的拿盐腌好,过两天就能就粽子吃了。

  当年斗蛋比赛,我们班上有个小胖子把他妈腌的几十颗咸鸭蛋全带来学校里斗,结果拎着一抖搂破蛋回家,被他妈一顿好打。至于我摸来的野鸭蛋有没有“各个击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腌鸭蛋的最佳季节是在五月份,也就是端午节前一个月。这个时节水暖鱼喧,港汊里的小鱼、虾子和水草都很丰盛,鸭子吃了活食之后,就会产红心蛋,切开之后有油淌出来。吃这种鸭蛋一定要配白粽子,才能吃出粽子的米香。

  说起安徽的粽子,和现在超市里卖的各式鲜肉棕、蛋黄粽、红豆粽不同,我们大多吃白粽子蘸糖,爱吃咸的就佐以咸鸭蛋或者用雪里红炒出来的笋,从来没吃过所谓的肉粽。有人会觉得吃白粽子太淡,没有肉粽好吃,其实吃过了白粽子才晓得,包粽子的粽叶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包粽子的粽叶用黄山屯溪山上长的箬叶,每逢到了端午前一两个星期,河边的菜市上就有从黄山那边来的山民背着箩筐卖箬叶,两大把也就三两块钱,有一股极其特殊的清香,带着一点点土腥气。煮出来的粽子剥开之后香气袭人,植物的味道渗进了糯米里面,可以不吃小菜、一口气吃两个大粽子。

  其实吃白粽子的传统一千年前就有了。昔日陆游在《春晚叹》里说,“老夫久卧疾,乃复健如许。便当裹米粣,烂醉作端午。”米粣指的就是白粽子,为了在端午吃粽子,连病都好了。

  河边上的渔民们包粽子喜欢用大盆,端午节那阵子,每次傍晚去淮河大坝遛弯儿,总能看到河边有三两妇人蹲在石头牙子上,手下一只巨大的褐色澡盆,里面放着箬叶、草绳、淘洗干净的糯米还有几岁大的娃娃。娃娃坐在盆里用叶子挑水玩,妇人在旁边叙叙扯着闲话,边拿着箬叶极熟练地弯成漏斗状,握一拳糯米填进去,压实,用草绳捆三道,放在钢精锅里。

  我以前很纳闷,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澡盆子包粽子,我外婆跟我说,因为船上空间很小,没办法像在陆地上一样让娃娃乱爬,所以家里有小孩的渔民不论烧菜做饭还是洗衣服,都喜欢把娃娃放在盆里,盆中横一木栏,一边放活计一边放小孩,小孩不会乱爬也不会弄湿衣服。用澡盆包粽子当时算是淮河一景,现在想起来还会更我妈打趣,说这是蚌埠独有的“澡盆粽”。

  每年过端午,我都会带一二十个白粽子去学校,跟三两好友分而食之,不论早饭、午饭还是晚饭吃粽子都很恰当。我们都是安徽各地过来上学的,大家对家乡的好吃食自然很自豪,有一次,班上皖南歙县的馨子吃了我的粽子,颇不服气,说,她家歙县那边端午的野火饭比粽子好吃多了!吃一次包你杀一年的馋!我们都说她吹牛,她性格很豪爽,手一挥,说,今年就带你们去我们田间地头吃一次野火饭!

  皖南歙县、黄山、铜陵山区那边,端午节会做“野火饭”。所谓“野火饭”,就是在野外田垄山沟里现摘蚕豆米子、笋,然后搭土灶,把蚕豆米、笋子和咸肉、糯米一起用大铁锅煮。米和豆子可以是自家的,咸肉一定要去别人家“偷”,且锅灶最好搭在桃树下面,据说能辟邪祛病。

  馨子的家在歙县杞梓里镇附近,从歙县坐车要一个小时。五月底的时候,那边的荠菜早已开花,香椿头、马兰头、枸杞头、观音菜、水芹、蕨菜,各种野菜占据山野,把头抻到窗子外面,隐隐可以闻到野水芹炒肉丝的味道。馨子的爸爸开车来接我们,他们家在歙县做梅菜烧饼的生意,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子,只不过夏天仍然回山里避暑消夏。

  下了车我们就在屋子后头摩拳擦掌准备搭灶,三下五除二弄好了,柴火往里面一扔准备点火,无奈火怎么都生不起来。馨子七岁的弟弟看着我们笨手笨脚的,笑着跑过来搭手。原来搭灶也是个技术活,不是随便垒几块砖头就完事儿了,要计算着锅的底部面积搭乘半圆形,每块砖、每层砖之间还必须留有缝隙,火要接触空气才烧的旺。好不容易火点上了,把大铁锅抬上去,刚摘下来的湿淋淋的豌豆、滚好的腊肉、洗剥过的笋尖和糯米都放进锅里,锅盖一压,就等着吃了!

  说话的当口,馨子拿着小刀从门口腌的猪腿上割下长长一条放进嘴里,一个同学惊呼,你怎么吃生肉!馨子很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的,纯天然无污染,生吃比煮熟了还要好吃呢!

  周作人在散文里曾经写过南方人喜欢生啖鱼肉,还有所谓“生吃螃蟹活吃虾”。浙江嘉兴著名的醉虾,就是鲜虾拣净入瓶,椒姜末拌匀,用炖滚的好酒泼过,加盐、酱生吃。醉蟹也是一样,用高粱酒“醉”了之后直接吃,掰开了盖子的蟹黄晶莹剔透,十分惹人食欲。皖南歙县那里,腊肉往往直接切片就吃,一般的农民干了一天的活儿,直接从房梁上切点腊肉下酒,而北方人往往觉得茹毛饮血,无从下口。其实欧洲中世纪就有民族生吃腊猪肉,《维京人传奇》里就有这样的镜头,把腊猪腿剁了生吃。馨子偷偷告诉我们,用生火腿薄片蘸着小米辣调成的汁儿吃,觉得世界瞬间开启另一扇大门!

  聊着天,馨子把锅盖稍微掀一条缝,大叫,好了!几个人拎着空碗就赶过来了。锅盖一掀开,一股豌豆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们都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馨子拿锅铲翻了几下,腊肉下的油全都浸在了米饭上,饭粒子一颗颗晶莹剔透,油亮可人,盛出来七八碗饭后,锅底还有一个金灿灿的大锅巴,馋死众人!我们话不多说立即动筷子,豌豆新嫩,腊肉醇香,一清鲜,一丰腴,相得益彰。我吃了两碗,一起来的男同学吃了三碗饭,倒是馨子和她弟弟年年吃不觉得新鲜,边吃边看着我们笑。吃的胃正顶,馨子奶奶从厨房里拎出来一大锅绿豆汤,脑中立即有个词飘出:顶肚扶墙!

  皖南这里端午节也吃粽子,不过不吃白粽子,他们多做素粽子,把泡发的香菇洗净剪成长条,用筷子拣两三条到拌过酱油的糯米里面,粽子形状有点像个立体梯形。馨子说这叫“虎头粽”,而皖北则多包三角粽子。

  时间过去了五六年,大家都毕了业,我在北京,馨子在南京。到了端午节,馨子偶尔还会去秦淮河畔看金陵龙舟,这两年听说人太多,龙舟比赛取消了。我妈每年也都会打电话提醒我,端午要吃粽子哦。其实我早已改吃肉粽,不再吃白粽子了,因为白粽子再好吃,也吃不到新鲜的野鸭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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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端午节 腊肉 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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