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笑笑从手...
笑笑从手术后的昏睡中醒来，望见了靠着床边坐的姥爷，小嘴裂出条细缝来，像是在笑，又似在叫，微弱的语丝如断如续，到底听不真切。姥爷伏下身去，想弄清笑笑在说什么。没等他靠近，笑笑的眼皮就软耷耷地垂下，又昏昏睡去了。这很像是一场“睡”的接力赛，笑笑的“醒”如同交接棒那样，不过是瞬间的过渡。当然，这已经足够了；尤其是见到化
验单上的结果后，老人连日的提心吊胆总算落回到肚里。看看表，快要凌晨三点了，老人抓起小纯临时借给他的手机，悄悄地出了病室。在阒无一人的过道里，迎面走来为笑笑手术主刀的女医生。为了确保手术的顺利，按照时下的行情，老人曾托人塞给她五千块钱红包；又在她的暗示下，把手术室的全班人马请到烤鸭店吃了一顿全鸭席，同时根据等级分送不同厚度的红包。那天他姑姑也来陪席，一见女医生就怕，说她长相太凶，眼皮以下尽横肉，眼神跟她高高的乳房一样咄咄逼人；特别是她的手指头，恁粗恁大，捏杀猪刀还差不离儿！姑姑悄声问能否换个温柔点的?让她动刀子不放心，别毛手毛脚把笑笑的好肾当坏肾割了。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女医生耳朵里，刚动完手术就召两人入内。搪瓷盘里盛着刚割下的肾脏，她指着那上面呈菜花状的肿瘤说：看清楚，我可没乱动刀子！当下闹姑姑一个大红脸。
两人客套了几句，女医生走了过去，老人赶紧拨通了伦敦。听见是李方的声音，老人先讲了笑笑的情况，跟着就问：忆摩呢？李方说：还没回来。老人说：你们那里现在是晚上七点吧？李方说：对呀。老人不高兴地说：怎么搞的，还不见人!干什么去了？李方说：她去订机票，顺道向同学朋友告别。老人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回来后告诉她，假如机票还没订，就不要订了；要是已经拿到手，就退掉，先暂停一切回国的准备。李方以为听错了，忙问：您说的什么呀，伯父？老人重复了一遍。李方拿不准，说：我还是没听明白。老人只好再重复一遍。李方仍不放心，又问：你不是开玩笑吧？老人焦躁地说：我是在医院里，用的是手机，不能多讲了，等我天亮后回家再给忆摩打吧。说完咔嗒一下关了机。回到病室，老人忍不住又多瞅了笑笑几眼。从脸形轮廓和五官看，笑笑跟忆摩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有不同，就是缺颗痣。那颗生在女儿眼皮底下鼻翼上端豌豆大小的滴泪痣，笑时，忽扇忽扇的，像只舞动的花蝴蝶。
想到这颗痣，老人的心禁不住扑腾了几下。妻子病逝时，有位前来奔丧的远房亲戚曾捧着忆摩的小脸反复端详，嘴里咕唧道：这颗痣咋不长到印堂上嘛，哪怕是在下巴颏儿上呢！老人问：印堂如何，下巴颏儿又如何？远房亲戚说：印堂有痣，乃阔绰富贵之相；下巴颏有痣，预兆事业昌隆繁盛。可惜呀，偏偏生在泪堂上！泪堂主儿女、家庭、痣连泪，泪涟涟呵，这娃娃命中有个“孤”字。老人淡淡一笑，就让这话从耳边吹过去了。等忆摩到了该论婚嫁的年龄，不知怎地，那句犹如一股呛人的烟雾从遗忘的角落冒出来一样，他忽然想起远房亲戚的预言。于是他格外小心，就像皇帝招驸马似地反复筛选，仔细把关，直到女儿把丈夫敲定下来。他以为这下可以放心了，没想到女儿刚有了笑笑，婚姻就触礁了。
虽然他鼓励女儿远走高飞，但对女儿的前程依然牵挂不已。
忆摩远渡重洋后不久，忽一日老人梦见国王学院的水青冈倒了，醒来后有些惴惴不安，碰巧笑笑的姑姑来访，他就讲了这事。姑姑急巴巴地说：你还不快找个真人、高僧或法师什么的问问！老人旋即给忆摩去信，吩咐女儿把水青冈的现状火速报来。谁知拿到回信，老人又变了主意：还是不问为好。越想问就越怕听。若把忆摩的前程说得天花乱坠，那倒也罢了，万一比那位远房亲戚预言的还糟，岂不是徒增烦恼！
忆摩走后头几天，笑笑不停地哭，谁的话也不听，喊着要妈妈，屎尿往裤子里拉，还爬到床底下去找；又打开柜子，说妈妈就藏在里面。老人拿好吃的、好玩的逗他、哄他，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渐渐的，笑笑表现出对姥爷的依恋和信赖，习惯了跟姥爷在一起的生活，不再抱着妈妈的睡衣睡觉了。老人又怕笑笑会把忆摩忘掉，就随时把妈妈挂在嘴边。笑笑过生日，备两份礼物，妈妈一份，姥爷一份；在公园看见大马，笑笑要姥爷抱他骑，老人说不敢，等妈妈回来带你骑；忆摩一来电话，就尽量让笑笑对着话筒说话。开初笑笑还依依地说妈妈我想你，我要当听话的乖乖；但越往后感情色彩就越少，有时要没有
姥爷的再三催促，笑笑连忆摩的电话都懒得接了。忆摩捏着话筒干着急，又没别的高招，只好许愿：笑笑，妈妈回来给你带英国的巧克力。或者：你说，你喜欢什么，妈妈叫姥爷给你买！然后再对父亲说：爸，只要可能，就尽量满足笑笑的要求。我再寄些钱给你。说完赶快又申明：我不是说你应该娇惯笑笑，毕竟他还小……父亲说：钱你也别寄，既然笑笑交给我带，你就少操点心吧。
从一开始老人就并不特别为钱焦愁。在北京有住房，有稳定的退休工资，就他和笑笑两人，好歹也能应付。平时购物去就近的菜市场、百货店，偶尔带笑笑逛逛西单商场或前门大栅栏。
那些新建的昂贵商厦，如燕莎、赛特什么的，他只是在邻居的啧啧议论声中耳闻过。忆摩最初不时寄英镑回来，或一百，或两百，很快老人就不许她再寄了，说你在外面比我更艰难。忆摩总共寄回来一千多英镑，都被老人存入银行，说用作笑笑将来出国的旅资。
但捉襟见肘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忆摩走后的这几年正是市场繁荣物价也腾飞的年代。粮票无形中消失了，米价面价也跟着向上翻了好几倍。笑笑爱穿的国产球鞋从几块、十几块，升至几十块、上百块。幼儿园也不甘落后：笑笑进去时九十块一个月，离开那年涨到两百多。眼瞅着日见缩水的退休金，老人不能不算计出每一分钱的汁水，谋划好每一分钱的用途。这个楼区的大婶大妈们常聚作一堆，唧唧嘎嘎声不绝于耳，无非是邻里长短、商品信息、孙儿孙女，婆媳关系，过去在老人看来太琐碎无聊，没啥精神境界，避之惟恐不远；如今他常凑上前做个旁听，专冲那开源节流的话题去。有位靠丈夫养老金过活的大妈，最爱往外抖搂她省钱的高招。就讲吃吧，大妈说，你要会吃。那刚上市的菠菜，不吃，吃白菜；白菜是存货，便宜。下来黄瓜时不吃黄瓜，吃菠菜，这时菠菜便宜。鸡蛋夏天价廉，多吃点，顿顿吃；冬天贵些，就少吃。每顿饭省块儿八毛的，三顿相加要少花两、三块，一个月下来，能省下六十来块呢。这个钱也算大数了，已是老人月收入的十分之一了；但老人却不敢照搬，再难也要让笑笑不仅吃饱还要吃好。老人另寻他途。忆摩走后第二年，他把小保姆辞掉，换了个钟点工，每月八十块，这样省出一百二十块作别用，手头宽松了不少。问题是，少个贴身帮手，困难多多。毕竟年纪大了，手脚不那么灵便了，精力体力有限，又住在第五层，特别是笑笑满五岁以前，每天光带笑笑遇到爬上爬下就够他累的了。有时笑笑还没爬到一半，就扯着他的衣角喊：我累了，你背背我。老人只好抖擞起全身力气，抱起笑笑，走一段，歇一段。以后他改变了方式，遇到临时出门，比如傍晚去牛奶站拿袋装奶时，就把笑笑留在屋里，面前放上水果糖、饼干，揿开电视，叮嘱笑笑不准乱跑，不许哭，等着姥爷回来。笑笑忍着泪点头。每当老人回来，刚打开门，笑笑准跑来，拍着手喊：姥爷，姥爷，我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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