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和小纯分...
和小纯分手后，忆摩又去了位于苏豪区的中国城，在龙凤行买了猪肉丝、豆芽菜、粉丝以及葱姜蒜之类。想想这些日子，尽顾着忙那篇该死或该活的论文，都没给李方做顿像样的菜饭。李方不是北京人，却像老北京人那样特爱吃烙春饼。给他蒸韭菜包子，做烙饼煎鸡蛋，他老嚷嚷吃不饱，只有烙春饼他才不吭气，埋头紧吃。忆摩每次做了，从没吃过头一口，总是让他先吃。看着他吃饱的样子，忆摩心里就痛快。有回忆摩突然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我的？李方乐滋滋地说：从我第一次吃你做的烙春饼
开始。他似乎言犹未尽，又补了一句：在我吃过的所有烙春饼中，你做的最好！弄得忆摩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如今，离上一次做烙春饼，都快半年了。忆摩就对自己开玩笑说：再不烙顿春饼，李方可要对你说“拜拜”了。
回到住处时，雪已经停了。街沿上的积雪没及脚背，借着昏黄的路灯，一眼望去，路面只有她的一排脚印，孤伶伶地注视着她，仿佛还带着眷恋。忆摩早已习惯了伦敦的冷清。虽然伦敦是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市，你却像住在乡间。即使是大白天，除了市中心和各个区的商业地段外，路上很少有行人，你就像走在春播或秋收后的空旷田野里。忆摩住的这个区叫“戈尔德绿地”，据说这一带曾经是贵族戈尔德的领地；为了满足城市的扩张，他把这块地皮贡献了出来，于是他的名字也被印在了地图或地铁图上，广为流传。不是每个贵族都有机会享受到这份殊荣的。
在门前的棕垫上蹭了蹭鞋底，忆摩掏出钥匙开门。一列地铁从不远处的铁桥上隆隆开过。透过钥匙她能感到木头门在颤栗，仿佛受到了惊吓。刚搬进来时，忆摩觉得最妙不可言的就是见到北线地铁从这里钻出地面，在人们的头顶上奔来奔去。忽然，她听见司机拉响了汽笛，短促而尖锐，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这个不寻常的举动令忆摩心里直犯嘀咕：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推开门走进过道，抬眼就见房东正坐在门边。那是他的固定席位，每星期总有那么两、三次，他表情庄重地坐在那里等他的女朋友。房东大约六十岁，体态奇胖；他的女朋友年龄相仿，体态奇瘦；李方就用“老胖儿”、“老瘦儿”称呼他们。老瘦儿一到，俩人立刻手牵着手，亲亲热热上街去。李方可羡慕了：他每次和忆摩外出，从来不牵手的。李方也曾主动过，但只要一抓起忆摩的手，忆摩就难为情。她并不往回缩，只是东张西望，表情极不自然，仿佛过往的行人都看着她，那硬邦邦的步态更像是赌气的小妹妹被大哥哥强拉着走，走起来磕磕撞撞，别别扭扭，气得李方松开手说：干脆，你离我远点，最好是隔着千山万水，我倒省心省力了，免得人家看到了，还以为你是我绑架来的人质！
忆摩朝老胖儿点了下头：哈罗；又说：等女朋友啊?忆摩想绕过他进厨房去，老胖儿起身挡住了她，说：我是在等你。忆摩微笑着问：有事吗？老胖儿说：今天一下午尽是找你的电话，从“悲静”（北京）打来的，问“依摸”（忆摩）在不在。老胖儿和所有英国人一样，那舌头永远弯不出汉语的四声来。老胖儿曾要忆摩教他中文，刚学几句就随时随刻地用，把“下雨”说成“瞎鱼”，“认识你”说成“扔死你”，平时听着也就一笑置之；可每天早起，正睡意朦胧，如果迎头撞上老胖儿，他冲你大叫一声“你嚎吧”（你好吗）！不把你吓得半死才怪呢。忆摩特怕赶巧了脾气不好，会跳起来回手就是一大嘴巴。
这回听到老胖儿的怪腔怪调，忆摩没有发笑，而是紧着追问：对方留下姓名没有？老胖儿说：是你父亲打来的。忆摩闻言神色大变。我父亲？她呐呐地说。老胖儿毫无察觉，一个劲地问：你父亲的英语怎么这么流利，哪儿学来的？忆摩也无心多说，急忙忙奔向投币电话。她周身摸了一遍，没找到零钱，又上楼到房间里去翻。
忆摩手忙脚乱，忧心忡忡。以往都是她给家里打电话，从出国到现在，她只接过父亲的一次电话，告诉她丈夫出车祸被撞死的消息。再计算时差，忆摩更加焦虑不安了：家里来电话应该是在下午三点钟以后，刚好是中国的深夜十一点至凌晨这段时间，可见情况很紧急的。
接通了家里的电话，铃声空响，屋里没有人。忆摩几乎就要哭了。几经慌乱之后，她想起应该给姑姑打电话。姑姑家里没电话，只能打到楼下的传达室。这时已是北京时间早晨四点。犹豫再三，还是拨了过去。她只能向值班的刘大爷解释、道歉，请他帮忙叫叫。刘大爷听说是英国的长话，态度也就亲切了几分。不久，电话线那边传来父亲的声音：忆摩吗？我是爸爸。你好吗？忆摩着急地问：爸，出什么事了？父亲说：别急，别急……大约是害怕吓着女儿了，老头子边说边在脑海里想寻找点温和的语言来表达，但一连说了七、八个别急，也没说出个为什么别急来。忆
摩火冒三丈：爸！是不是笑笑病了？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想等等、看看，再说。笑笑发低烧，一直找不到原因。谁料到呢?父亲干咳了一声：后来尿血，送医院检查，发现左肾上有个包块，挺大的。医生说必须动手术切除……喂，忆摩，忆摩！
好像有人用硬木头在头上狠命敲打，忆摩的脑袋嗡嗡乱响，满眼昏黑。她能听见父亲的呼喊声，只是没有力气回答。喘息了一阵子，才轻声地问：那要，切除几分之几呢？父亲唉唉地说：是肾，不是胃，只能全切。忆摩的身体软软地靠住墙，双肩像树枝在狂风中乱抖。她终于哭出声来：可笑笑才七岁，才七岁啊！她的手使劲攥着话筒，像是要把它捏成羹粉。她呆呆的，跟傻了似的，就这么僵立着，许久才发现忘了塞钱，电话线早已断掉了。
忽听有人叫她名字。回过身去，泪眼朦胧中，是李方的身影在晃动。李方显得兴高采烈，根本没注意到忆摩的神情。壁画总算完成了，他得意地说：你猜怎么着?那希腊人很满意，工钱本来是三百镑，临走时他又加了两百！这可是一大笔钱啊!平时画肖像，一天下来 ，日晒雨淋，能有五六个顾客，挣几十镑钱，就很可观了。快，跟我走！他伸手去拉忆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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