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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忆摩走出Green Park地铁……

http://www.sina.com.cn 2004/11/22 11:02  新浪教育
  第十二章 忆摩走出...

  忆摩走出Green Park地铁站时,刚好是傍晚七点。她事先已看好地图,凯歌莱诺就在 附近。这里是伦敦的核心地带,车水马龙,寸土寸金。出门时小纯劝她别急,最好掐着时间到;但忆摩还是提前了。她不愿看着波尔等她,宁可早点去。

  迎头就见“瑞兹”旅馆,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风格古旧,气派豪华。“瑞兹”
在国 际旅馆界的大名,忆摩从不知晓。两年多以后,当她喜爱的戴安娜公主惨死巴黎街头时,如果忆摩还活着的话,她必定会不断地听到看到这个名称:瑞兹。虽然这只是同名旅馆,又远在巴黎,但忆摩肯定会联想到伦敦的瑞兹,想到瑞兹临街的那条昏沉沉的甬道。甬道顶端挂着一长溜半明半暗的吊灯,灯的形状像十九世纪伦敦街头的照明灯。当忆摩从甬道中穿过时,她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开熙来攘往的游人,以免弄脏碰皱了身上漂亮的衣装。

  忆摩本来打算直接去凯歌莱诺,但小纯要忆摩先到她家,说她那里首饰化妆品应有尽有,保证使忆摩丰采更甚。忆摩嫌远,怕麻烦。小纯立刻警告说:你别以为大功告成了。要想搞定,还得加把劲!忆摩拗不过,只好去了。少不了又是一阵梳妆打扮,发型重新做过,跟衣服配套的手提包、皮鞋也定下来,还在前胸后背喷上两种古龙香水,说这是最时新的做法:当你走过来时,人们闻到的是一种香,走过去时,又散发出另一种香,那才叫有个性呢!

  惟独挑选项链时,忆摩总也拿不定主意。在小纯的梳妆台左上端,伸着一根细棍,上面重重叠叠地挂满了各式项链。忆摩笑她可以开珠宝店了,小纯说:那只能是廉价珠宝店。又说:这都是我几镑、十几镑买来的,只要好看就成;不一定非得真珠宝才能体现你的魅力,关键在于搭配。但直到离开忆摩也没选中。

  忆摩最终是戴着自己结婚时买的那串贴颈短项链去的。它由小块的方形蓝花瓷片组成。第一次戴它让丈夫欣赏时,丈夫说了一声“还可以”,再无多话;和李方在一起时,曾戴过几次李方都视而不见;但它依然是忆摩最喜欢的项链。现在戴着它去见波尔,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意义似的。

  走到第二个街口,该往右转了,忆摩忽然有些心慌意乱:会不会撞见李方?往前走不远就是莱斯特广场,今天天气不错,又是旅游旺季,李方肯定在那里画肖像,说不定还会提着他的家什到处转悠。假如他看见忆摩打扮得如花似玉,正走向一家昂贵的西餐馆,欢乐今宵,他会怎么想?

  忆摩拐进右边的街道。这里很僻静,行人稀少。凭着对地图的记忆,忆摩很快找到了“凯歌莱诺”所在的伯瑞街。“伯瑞”的英文含义是“埋葬和结束”。居然还有如此晦气的街名,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吧?这个念头只在忆摩大脑里一闪而过,凯歌莱诺已近在咫尺:几块在暮色中闪烁的巨型玻璃,组成了它的门面,乍一看像座艺术馆,与左邻右舍比,如鹤立鸡群般的打眼。透过玻璃望进去,满眼流光溢彩;仔细一瞧,前厅的右面墙壁像蜂窝似的一块块凹进去,每个里面都用灯光和形状不同的物体,构成一幅幅精美的图案。毕竟是生平第一次踏上“泡西”领地,忆摩不免胆怯,仿佛面对一个戒备森严的军事禁地,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她收住脚步,按照小纯的吩咐,进门前先做两遍深呼吸,以保持镇定,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推门,没等摸到那个新月形的把手,门已经被人拉开了,耳边但听一声:请进!只见一个壮汉笑容可掬地立在门边。估计这人是门卫,长得五大三粗像堵墙,足以抵挡千军万马。忆摩望而生畏,喉咙眼里咕哝了一声“谢谢”,心里再默念一遍小纯的交代:往里走时,把目光放直了,拿出点神气活现的派头;别缩头缩脑,像做贼似的心虚!忆摩就这么走了进去,勇往直前地走,直走到楼梯口才停下来。站在这里往下看,整个餐馆的结构尽收眼底:下面一层是酒吧和接待客人的区域,从桌椅的形状到环境的点缀,都像是对现代派艺术的复制,令人赏心悦目;再下一层才是用餐的地方,远看去宽敞而气派,数百人同时就座也不显拥挤;从天花板到四周墙壁,全部用玻璃和镜片包装,各种类型的灯具从不同角度照射,交相辉映,绚烂夺目,像阳光洒落在蔚蓝色的海洋上。

  忆摩踩着楼梯往下走,她好像已经溶入了凯歌莱诺的氛围里,不再胆怯;由于恢复了自信,面容愈发显得温柔。她那从容不迫的步态,安祥平稳的举止,眼睛里含着的笑,仿佛还带了点羞怯,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一种温情脉脉的魅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柔情,稍不留神就会令你怦然心动。比如那个站在楼梯下准备迎接客人的侍者,就已经有了明显的反应:当忆摩走下楼来时,他那百无聊赖东瞅西望的目光突然聚焦了,漫不经心被取代了,热情、亲切、殷勤等各种表情,一时间一齐拥挤在他的脸上。晚上好!他对着忆摩愉快地微笑着问:您预定了位子吗?他的英语带有很浓的外国口音,但猜不透是哪国的。忆摩款款地说出了波尔的名字和预定的时间。侍者扭头朝着旁边的登记本斜瞟了一眼。好极了,他继续微笑说:餐桌很快就准备出来,请到酒吧稍候。他领着忆摩去酒吧,忆摩这时才看清他是一个黑头发的小伙子,身穿整洁的深色西服,扎着红色领带;中等个,脸庞瘦削,高鼻梁,厚嘴唇,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泛着青光;眼睛不大,显得很温存,凸现出他多情善感的一面。

  酒吧里人很多,大都在低声交谈。有人在弹钢琴。忆摩找到一处空位坐下,侍者依然微笑着问:你想喝点什么?忆摩打开饮料价目单,迅速浏览了一遍。她的目光集中在价格的那一面,好像都不便宜;最终她放下价目单,不露声色地说:有热开水吗?侍者爽快地说:没问题。随即从吧台端来一杯滚烫的开水。侍者回到吧台,好像在跟同事聊天,但他的视线却一直没离开忆摩。忆摩假装没看见,她姿态优美地用双手支撑着下巴,目光寻着钢琴声而去。钢琴手正在弹一支抒情曲,时而婉转悦耳,时而热情奔放,每一个音响都像敲进她的心里,感觉随着旋律的起伏而波动跳跃。她多想把整个身心消融到音乐里,暂时摆脱现实的羁绊,飘向天际,回归永恒。但她无法做到片刻的安宁。你准备好了没有?她仿佛听见有谁在问。还能有谁呢?从昨天到今天,不光小纯这样问她,她也这样问自己,不厌其烦,无数次了。尽管和波尔相识已久,但都是泛泛之交,浅尝辄止,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走近过。为使关系更上一层,忆摩自然要多做些准备。外表的打扮还在其次;小纯老担心忆摩太嫩,不懂得该怎样吸引英国男人。她不时来电话出主意,有时一言不慎,两人还会拌几句嘴。一次通话时她告诫忆摩说:波尔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在他面前你要处处显得有教养才行。忆摩听了很不高兴说:你的意思是我没教养?小纯连忙改口说:我想说的是,这里有习惯上的差异。像有些中国人在吃饭时,喜欢张着嘴巴大嚼特嚼,这可是很丢人现眼的!应该学会闭着嘴嚼。忆摩尖刻地说:这话你最好跟早雪说去!小纯也不气恼,拐了个弯又说:有些事平常你可能不大在意,比如西餐的头道菜,通常是喝汤;你舀汤的时候,可要注意,把汤匙送入嘴里时,必须一口喝光,千万别分成两下喝……忆摩不等听完就恼怒地挂掉了电话;可没过两分钟,她又把电话打回去,向小纯道歉,感谢小纯的好意提醒。小纯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还不了解你的脾气?最终你都会明白,我是为你着想!多注意点这类生活细节,只会有好处。

  如果波尔是一个管道工或泥瓦匠什么的,我保证一声不吭:这些人跟中国的农民没什么两样,简单、粗鲁、爱讲脏话;除了干活,就知道“发渴”(Fuck:性交)!有时小纯又会提一大串问题,如波尔喜不喜欢女人撒娇,发嗲,卖俏?惹得忆摩连声抗议,讥讽说:我还没在他大腿上坐过,哪搞得清楚!又一次小纯问:在波尔眼里,什么样的女人才算可爱?忆摩搜肠刮肚,忽然想起波尔曾说过,他喜欢所有有文化的东西,没有文化深度的人不可能可爱。小纯听完思索了一下说:看来波尔这人很讲究共同语言。她警告忆摩:可别掉以轻心,要努力呵,否则用不了多久,波尔就会厌倦,感到乏味,你们的关系就该亮红灯了!可怜的忆摩呻吟说:这半年多我心里只装着笑笑,脑袋空空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小纯毫不迟疑地说:创造话题!恋人之间缺少话题是感情死亡的先兆!

  她吩咐忆摩:马上出去买报纸,反复阅读,背下一些重要的消息、观点,储存起来,一旦需要,信手拈出。记住了吧?别买那些无聊的小报;要想品味高,必须买大报,大报!像波尔这个层次的人,肯定只看大报!又说:你问买哪份大报?像《卫报》或《每日电讯报》就行。哦哦,不对,我都搞乱了,《卫报》是左派报纸,《每日电讯报》属于右派阵营;我问你,波尔倾向左还是右?你也不知道?跟我一样,分不清左右。那他平时爱看什么报纸?不清楚?完了,要是你读的是右派报纸,他持的是左派观点,你们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哟!先吵成一锅粥,再来个不欢而散得! 最后的决定是买《泰晤士报》,原因是它的资格最老。这就像人老了,会变得老成持重,不偏不倚。小纯还突然记起曾听人说,许多“阿泼”圈里的人爱看这份报纸。我要早想到就好了!看着忆摩不得不为临时抱佛脚发愁,小纯挺懊恼,好像她也有一份责任,尽管她也从不看大报。

  这两天正好是周末,大报更显其“大”,各栏目合起来足有百张,再加好几本杂志,内容之多,分量之重,忆摩从街上买回家时,那感觉就像从超市扛回一周的食品,再怎么往肚里塞也塞不下呀!还得硬着头皮读,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连不起眼的豆腐块消息也不放过,囫囵吞枣,强迫消化,只盼望能化作迷人的瞬间。

  下午到了小纯家,一见面小纯就问:准备得怎样?忆摩说:差不离吧。小纯说:那我可要考考你!忆摩把脑袋一晃说:请!小纯说:昨天的头版消息是……忆摩胸有成竹,张口就来:星期二将举行保守党领袖职位争夺战,泰比特勋爵敦促保守党议员投赤伍德的票,以击败梅杰首相;为了两百镑杀害会计师普赖斯的凶手被判无期徒刑;温布登网球大赛进入激战阶段,英国一号种子选手鲁塞的斯基打入男单前十六名。赛场温度高达摄氏43度,华氏110度,一百人热晕过去,冰琪淋日销售量创历史新高。还有最叫我高兴的消息:如果你买今日的《泰晤士报》,明天再买时将便宜10便士!小纯边听边把右手举到空中,像捏了根乐队指挥棒似的,突然往下一劈:够了,就以这些消息为例,我来给你算算,看里面有多少话题。小纯开始逐条分析:政治的、犯罪的、网球的、天气的,还有报纸价格战。就说第一个吧,喜欢谈政治的男人不少,你只消一开头,波尔肯定会大谈特谈。忆摩为难地说:我根本不懂政治,总不能乱说一气吧?小纯说:这跟政治没关系,你需要的是引出话题,比如这场争夺战,你让波尔推测谁会赢;他要是说梅杰,你就说赤伍德,反之也一样,故意跟他对着来。忆摩迷惑地说:你说过要避免争吵的。小纯说:这不是争吵,是技巧!无非是他有他的观点,你有你的看法。记住,别老顺着男人说!忆摩叫起来:可我压根儿就没看法!小纯笑起来:随便说好了。你可以说你讨厌梅杰的鼻子,或者嫌他的耳朵长得太大,总之他的长相比赤伍德差远了。忆摩把头摇得像泼浪鼓说:不行不行,这样讲显得太傻气!小纯说:你就不懂了,这叫可爱,最能讨男人喜欢!……

  忆摩正在脑瓜儿里跟小纯讨论个没完,冷不丁侍者走过来说:您的餐桌准备好了。还是那张微笑的脸,令人看着舒服。谢谢。忆摩边说边站起来,跟着侍者走下另一层楼梯,走向一溜排列整齐的长方形餐桌。每张桌前都是两把椅子,同样的淡红色桌面,水晶酒杯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明净的光。能看出这一带是专为情侣们设立的天地,环境和气氛都恰到好处。忆摩看了一下表,差五分钟七点半。波尔最讲究准时,马上就要再见到他了。不知为什么,忆摩心里一阵轻松,一阵恐惧,一阵兴奋,一阵紧张。前天不是刚见过面吗?

  从昨天到今天还通过好几次缠绵的电话。哦,是了,是小纯的那句话,像一团乱麻又开始纠缠着她。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从头到脚浑身上下像被抛光打磨过似的焕然一新,眉眼间笑意荡漾。只消说一声再见,她就可以离开小纯家了。这时她忽听小纯说:忆摩,我有一个预感。就是这句话:预感!没缘由的含糊。小纯的表情诡秘、意味深长,还偷偷地笑。你去买了吗?又是一声问。忆摩这才明白了小纯的意思,无非是重复前天说过的话:女用品商店,胸罩,内裤,吊带绸睡衣。女人的魅力、吸引力,外表穿戴是一种,脱掉这层伪装还得是一种。情欲和性欲就像胃口,需要随时刺激和调理,可见还应该加一段什么颜色效果更佳的讨论:乳白色?玫瑰红?,还是雪青色?忆摩为这类念头难堪、尴尬,感觉无聊、可怕,但她确实去过了。她努力使之变成一次无意识的行为,就像上街买报纸时,顺路去购物中心,在专卖商店门前张望了一下。但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缺乏勇气,她到底没有进去。她不愿对小纯承认去过,只是说:我才不需要呢。进这种商店的都是中老年妇女。小纯笑话她:你有多年轻哪?忆摩不在乎地说:至少还有点自信心吧。小纯笑得更加暧昧:原来你事先都考虑好了!忆摩有些生气了: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坦率地说吧,我不会轻易跟人上床的!决心不可下得太早,忆摩。小纯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如果波尔有这个愿望,或者要求呢?你会拒绝吗?别说得那么露骨,好不好?忆摩恨不得把小纯的嘴堵住:我得走了!小纯坚持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忆摩做了个怪相说:那我就吓唬他,给他讲中国古代的贞女节妇,中国传统女性的贞操观,多描绘一些烈女跳河上吊以头撞墙的恐怖场面,问他:你怕不怕呀!小纯笑着说:好了,别兜圈子了,难道你我之间还需要遮遮掩掩吗?我可是把我最最隐秘的事情都告诉过你。忆摩叹了口气:说真的,小纯,我还没什么准备。我要像你似的见多识广,经验丰富,那就好了!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应付的吗?小纯不紧不慢地说:你要真想听,类似的经历我倒是有过一些……快给我讲讲!忆摩已经急不可耐了。小纯问:还记得吗,我对你提过的那个英国律师?忆摩提高嗓门说:当然,他不是亚里克斯的好朋友吗?你就是通过他认识亚里克斯的。你说你曾为他疯狂过。小纯紧张地说:小声点,亚里克斯对此一无所知!她煞有介事地东瞅西望了一番,其实亚里克斯早带着早雪去他父母家了,到处空空荡荡。这是一栋有四个卧室的四层式住宅,房间宽敞,天花板很高,座落在西肯星顿区,与昂贵的肯星顿区隔街相望。小纯做梦都在想有朝一日能去掉这个“西”字:别的好处暂不表,光房价就能立马翻两番!

  我还记得,小纯。忆摩放低了嗓音:你说过,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让他进了你的卧室!

  噢,天啊,你就不能把声音再压低些?小纯大惊失色:我觉得隔壁都能听见!

  我们是用中文说话。忆摩不以为然地说:你的邻居不是法国人吗?

  我和他是在一次聚会上偶然碰面的,小纯回忆说:别人都是三五分钟换一个谈话的对象,就我俩自始至终在一块儿聊,好像久别重逢的老相识。哇,我一点不夸张,在我所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迷人,最浪漫!他属于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男子,眼睛的颜色像松花蛋的蛋心,有着不可思议的美,微带棱角的嘴唇尤其动人。他举止大方,聪明能干,才情横溢,幽默随口即出,妙语连珠,令你捧腹大笑……多么的完美无缺!忆摩故意吃惊地喊:甚至比无缺还要完美,虽然他只是想跟你玩玩而已!

  小纯狠狠瞪了忆摩一眼:你要不想听,拉倒!

  忆摩赶紧陪笑说:我听,我听。

  小纯这才又说:后来我们去餐馆吃饭,又去了他的俱乐部喝酒、跳舞。夜深了,他说:我送你回家。呃,我说忆摩,你在听吗?我看你坐立不安的。这可是关键,说不定你会碰上的!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我向他告别时,也记不清谁主动,就吻起来。是那种有深度的吻,足以使你意乱神迷。他轻声问:能进去喝杯咖啡吗?谁都清楚,他的意思是什么。这是最叫人进退两难的一刹那:让进,还是不让进?你当然可以婉言拒绝,故作冷淡,甚至装出惊恐和不快。那天我是没能抵挡得住,况且,也没法抵挡!小纯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眼神飘忽不定,像游移在对往事的回味里。窗外的天色虽近黄昏,却依旧阳光普照;花园树丛里的画眉鸟和班鸠在唧喳斗嘴,微风中的树叶像诉说悄悄话似地摇动着。忽然小纯问忆摩:要是今晚你也碰上了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忆摩干脆地说:从一开始我就自个儿打的回家。

  小纯不相信地说:开什么玩笑!我还不清楚你。你忘了你说的话了:我是活生生的人,一旦有感情了,什么也挡不住!

  你是中国人?恍惚中有谁在问。还能是谁呢?他拉开椅子请忆摩坐下,一面又问:你来自北京,还是上海?忆摩抿嘴直笑,说:我还没回答呢,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中国人?错不了,我会看。侍者的微笑更加动人也更加耐人寻味。你是哪里人?忆摩反问。意大利,比萨城,比萨斜塔的故乡。侍者优雅而又礼貌地朝忆摩点了下头说,同时伸出手来和忆摩有分寸地握了一下:我叫沙哇托瑞。

  忆摩把沙哇听成了沙发,笑起来:沙发?有意思。你知道它在中文里的含义么?侍者故作害怕地说:不会是魔鬼吧?忆摩说没那么可怕,她连比带划解释了一番,侍者开心地笑了:那就叫我沙发好了。沙发从来是只给予不索取,能带给人舒适和满足。忆摩暗暗惊讶,没想到侍者的反应如此之快如此之妙。她猜想沙发是到伦敦来边读书边打工的穷学生。

  周围的餐桌都坐满了人,男女侍者们在座位间穿梭不停,一片繁忙。也不问忆摩需不需要,沙发又主动端来一杯开水,然后站到忆摩的斜对面,双眸含情地盯着忆摩,没话找话地要忆摩教他用中文说“开水”;又问忆摩踢不踢足球。噢,当然是不踢的;不过肯定听说过世界杯、欧洲杯、Roberto Bagio,我们意大利的最佳国脚?那Juventus足球俱乐部呢?

  看着忆摩摇头再摇头,一问三不知,沙发不免丧气失望,差点要伤心落泪了。忆摩安慰说:我儿子喜欢足球,他要是在这儿就好了。出院后的笑笑已迷上足球了,每每在电话里大谈特谈。几天前笑笑还像个专家似地评论前锋后卫,因为电视刚好播完北京国安队与四川全兴队的比赛。笑笑自然支持北京队;姥爷是四川人,偏向全兴队。两人你呼我喊,各不相让。终场时北京队赢一球,笑笑呜哇着拍手欢跳,气得姥爷饭也没吃好。忆摩打电话去时,两人还在闹别扭。你有孩子?沙发吃惊地盯着忆摩说:别逗我了!忆摩坦然地说:那还能有假。你不觉得我比你的年纪大得多?算了吧,小姑娘,别拿我当傻瓜!沙发仍然觉得忆摩没讲实话。忆摩想起小纯曾说过,西方男人永远看不出东方女子的年龄,尤其是对体态娇小的类型。幸耶,不幸耶?信不信由你。忆摩无可奈何地说。我不信。沙发紧追不舍。你必须信!我没法信。我要你信嘛!我就是不信。

  忆摩忽然发现她不能再往下说了:她和沙发的对话听上去更像是一对情侣间的打情骂俏,吓得她闭上了嘴。猛然回头她看见波尔正朝她走来,不禁如释重负,像被解放了似地欢呼起来:我的男朋友来了!

  转眼间沙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波尔走到跟前,两人亲热地吻面,拥抱。波尔穿一身考究的西服,白衬衣上扎着深色领结,头发经过仔细的打理;面色红润,闪着愉快的光泽。嗨,你看上去真精神!忆摩打量着他说。糟透了,这回又让你抢了先。波尔直起腰,把本来就笔直的领结又往直里拉了拉,装出一副不满的样子说:按规矩应该是我先说:啊,你看上去多么漂亮!你老是抢先:抢先亲吻,抢先付酒账,连恭维人也抢先。总得给我一点表现的机会吧!忆摩回想起那次在蓝天使酒吧和地铁站前的情景,禁不住笑出声来。波尔稳住没笑。两人随后坐下来点菜。波尔问忆摩喜欢什么?忆摩说:随便。波尔立刻说:这样吧,让我来包办得了。又讲起在中国,他最怕听到,却又常听到的回答就是:“随便”。想吃什么?随便。想玩什么?随便。想看什么?随便。到最后往往是——波尔把菜谱往桌上轻轻一搁:什么也没吃成,什么也没玩成,什么也没看成!头道照例是汤,然后是主菜。波尔点了法式烧鲈鱼、烤龙虾、几样素菜。这才问忆摩:怎么样?忆摩笑着把头一晃:随便!波尔说:好,通过了!随后又要了忆摩爱喝的白葡萄酒、他的啤酒。接订单的是位年轻的金发女侍,她转身刚要离去,波尔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手抓起已铺在膝上的餐巾,站起来朝着女侍喊:对不起!女侍迅速回过身来。波尔刚要说话,大约嗓子眼这时发起痒来,连忙用餐巾掩住嘴,连咳了两声,同时说了声:对不起。他问女侍这些鱼虾的新鲜程度;女侍回答时,波尔没听清,又说了声:对不起。女侍又重复一遍,波尔点头说行;回到座位上时,不小心碰了一下椅子,波尔再说一声:对不起。这时波尔见忆摩在望着他笑,便问笑什么。忆摩说:二十秒钟之内听你连说四个对不起,我就在想,难怪我爸爸老是没完没了地说,你要好好学学人家英国人的谦恭有礼。波尔,我想问的是:假如你独自一人呆在空房间里,对着墙壁打了个喷嚏,你也会说对不起吗?这个问题很有趣。波尔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我会的。很傻是吧?惟一的遗憾,是旁边没人对我说“Bless you”(长命百岁)!

  忆摩使劲咬住嘴唇,才使她的笑声不至于变成噪音,吓坏邻近的吃客。

  侍者先端来了酒。不约而同地,两人各自举起了酒杯。忆摩说:Cheers;波尔说:干杯!忆摩注视着波尔的眼睛问:还记得吗,你当时说的话?波尔点了一下头,然后念道:我记住了你的语言,你也记住了我的语言。他的嗓音像朗诵诗一样,眼里闪着湿润的亮光。头道菜上桌。野蘑菇混合在浓汤里,鲜味扑鼻,用一个精细美观的大汤盘盛着。忆摩拿起汤匙,眼睛的余光却瞟着波尔,观察波尔喝汤的动作,果然如小纯所说的分毫不差。过去忆摩根本没想过要去注意这些细节。好喝吗?只听波尔问。忆摩只点头不吭声,舀满一汤匙就送进嘴里。哇,好烫!口腔和舌头像被烧灼了似的刺痛,她差点没吐出来,硬憋着咽了下去,满口火辣辣的,有些麻木,可还得一汤匙接一汤匙地喝。忍一忍喽,等口舌练出厚皮硬茧子就好了。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兴的规矩,谬种流传;难道把汤匙放嘴边吹一吹,或分成几次喝,就不成体统,就有碍观瞻,就没法“泡西”啦?幸亏桌边放着几块面包、黄油,忆摩胡乱吞了些,方才感觉舒服。

  在等候主菜的间隙,二人又互相泛泛地问了对方家庭的近况。你今天都忙了些什么?忆摩把话题转向波尔自己。波尔说:教课呀。开会呀。对了,还参加了一场有关西藏的讨论会。忆摩一听西藏头都大了,这是她在同英国朋友交谈时一心要回避的话题。忆摩所依据的解释都来自在大陆时接受的教育,结果往往变成面红耳赤的争执,友谊也可能就此断送。你认为谁最有可能赢?忆摩突如其来地提问,以避开西藏问题:是梅杰,还是赤伍德?喔,有意思。波尔深感意外:想不到你对保守党内的危机还满有兴趣。岂止是保守党竞选,你还想要点什么吧?我这里可是应有尽有!忆摩越说越起劲:是波斯尼亚的战争,还是香港新机场的协定?想知道休·格兰特在洛杉矶街头与妓女鬼混的丑闻吗?想看最佳的电影还是读最有趣的书?想了解最新的经济趋势、市场预测、发财秘诀、偷税漏税的办法呢,还是想听摇滚乐歌星说人生哲理?或听时装模特儿讲国际政治?或听好莱坞影星谈婚姻道德?

  波尔终于“咔咔”地笑起来:你好像很留心看报纸。

  忆摩笑吟吟地说:实不相瞒,不光是看,我都背下来了。也不管波尔会怎么想,她把小纯的吩咐和这两天看报的辛苦全盘托出,像开一个大玩笑。我想知道,忆摩略带嘲讽地说,我们是不是已经很有共同语言了?

  我想我最好回答“还差那么一点点”。波尔撕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边嚼边诡诈地笑着说:这样至少我无需每天花钱买报纸了。

  忆摩情不自禁地撒起娇来:你坏,顶坏顶坏!

  波尔忽然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把忆摩的小手轻轻抓起,握在手里。像少女的手被情人突然握住,一阵颤栗搅乱了忆摩的心,没法不乱的心。这手是那么凉,凉得像冰一样;只有脸颊是热的,每根毛细管都在发烫。你的这串项链真美,我很喜欢!波尔的话朦胧而清晰,像从梦海深处漂浮过来的一朵浪花。你听我说,忆摩。波尔又说:我们不是刚刚相识。假如没有共同语言,我们今天会坐在这里吗?我也不会那么思念你,更不会到处打听你,寻找你!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坦诚地面对你的原因。,忆摩喃喃地说:感情就是感情,是伪装不出来的。

  主菜上来了。波尔把烧鲈鱼和烤龙虾各分成两份,让忆摩都能尝到;还把龙虾肉一一从壳里剥出来,挑到忆摩盘里。忆摩说了声:谢谢;想再说点什么,一时却选不到更好的字眼。她不由得联想到刚才她从洗手间回来,快要走到餐桌前时,忽见波尔离开座位站起来,直等到她就坐,波尔才又坐下;就连并排走在路上,波尔也总是坚定不移地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仿佛不这样忆摩就会掉下去让车给撞着。多么令人着迷的风度!从前曾听过小纯高喊:中国男人永远做不到这点!忆摩不以为然,当场反驳说:没那么绝对吧:管他英国还是中国,一个男人一个样!然而,平心而论,就忆摩认识的中国男人来说,能训练到波尔这个份儿上的,还一个没有。

  忆摩吃得很慢,也很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真正的法国菜。波尔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年青时怎样喜欢冒险,寻求刺激和令人紧张不安的生活。他说他有次曾和几个朋友在泰国的亚热带密林里迷过路,饿了三天三夜,差点送命。特别是在埃及练习潜水时与鲨鱼遭遇,那惊心动魄的瞬间令他永志难忘。他还谈到他和父母的关系:父亲是成功的生意人,整天忙于挣钱;母亲热中于购买昂贵的首饰服装,频频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波尔从不缺钱花,但缺少的是家庭的温情。母亲对穿着打扮的关心远胜于对他的爱,即使从学校放假回家,他也难以得到父母的注意。家里没人跟他说话,他有话也找不到人说;对爱和关心的渴求一直伴随着他进入成年。

  忆摩静静地听着,很少插话,美丽的大眼睛里透着凝思,更带着几分遐想。直到波尔提起他有一个交流项目,可能年底去中国,忆摩才连连地问:是吗?去哪个城市?多长时间?

  波尔说:去北京,预定半个月。忆摩兴奋地叫道:那你一定得去看我爸爸!波尔说:我知道,还有笑笑!忆摩就咯咯地笑,笑得格外活泼。

  侍者收走了狼藉的杯盘,接着送来新的菜谱。

  你想吃甜食吗?波尔打开菜谱看了看问;又添一句:不许说“随便”!

  给我来杯咖啡,行吗?忆摩偏着头说。

  那就都喝咖啡吧。波尔把菜谱交还侍者,然后转过头来重新看着忆摩,笑脸依旧,却不知为什么,这时的笑和刚才的笑,有了微妙的区别,仿佛多了一份心事,显得不自然,有种强作镇静。

  咖啡摆到了桌上,波尔端起杯子,又放下。有这么一件事。他忽然开口说道,嗓音含混低沉,指头在桌面上不安地敲了几下:本来我不想说;不过,还是说了好。应该让你知道。

  忆摩的心抽紧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波尔脸上。

  事情是这样的。波尔显得字斟句酌:他今天上午来了。我说的是——李方。

  喔,天啊,他找你干什么?忆摩惊讶地问。我让他进屋,他没动,只站在门口注视着我。

  有一阵我们谁也没说话。他的眼里充满了怨恨和仇视,我想他必定认为是我拐走了你。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根本就扯不止嘛!忆摩叫起来。

  他肯定知道我俩在一起,要不也不会来找我。我并不怕承担责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忆摩焦急地追问。

  你想都想不到会发生什么,甚至都大出我的意料!

  看在上帝份上,到底出什么事了?忆摩慌里慌张,就像见到了世界末日。

  什么也没发生。他走了,一声不响地走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忆摩悬着的心顿时落回肚里。她低声重复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波尔半开玩笑地说:本来我是准备好接受拳脚的惩罚的。

  忆摩高声说:那不可能!李方是好人。

  波尔叹了口气说:所以中国有句话叫“好人相见,分外眼红”。

  忆摩纠正说:是“仇人相见”。

  波尔耸耸肩说:可是,我和李方都是好人啊!

  忆摩被逗笑了,说:中国还有句话: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转到一块儿了,你们又成了朋友。波尔也咔咔地笑了。很快,两人就像逃避似地把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热烈地议论着,煞有介事地褒贬着,哪怕只是空话、废话、傻话、闲话,只要感觉上更有意思更有趣就行。

  喝干了杯中的咖啡,波尔招呼侍者结账,然后起身去洗手间。趁着这个间隙,忆摩从手提包里取出个小巧的化妆盒子,打开来,对着里面的镜子照了照,补了点唇膏。买化妆盒是小纯的建议,以便随时补缺堵漏。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对镜补妆,忆摩的动作难免显得生疏、笨拙,还带有几分羞怯;但用小纯的话说:你要想讨人喜欢,必须迈出这一步。在扮相上千万马虎不得,尤其是唇膏。你得勤着点抹,那里可是男人目光的聚焦点!有人快步朝她走来,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沙发”。看来他一直在观察和寻找机会。过得愉快吧?沙发微笑着问。忆摩扬起下巴说:为什么不呢!沙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忆摩迟疑了一下,不说好像不礼貌,于是答说:就叫我“摩”吧。沙发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飞速地写着,然后撕下来塞进忆摩手里: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请给我打电话。摩,答应我,一定别忘了!

  碰巧波尔走回来了,两个男人的目光互相对视了一下。沙发以不变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波尔看上去有些生气,拉着忆摩的手一言不发地出了餐馆门。这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街上少有人迹,柔和的路灯沥沥拉拉地沿街撒下光的碎片。这人是谁?忽听波尔问。忆摩说:你是指“沙发”,那个意大利侍者?波尔说:我见他塞了张纸条给你。忆摩说:那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出门时我已经扔掉了。波尔的嘴边皱起一丝讥讽的微笑:这就是意大利男人!他们在追逐女人的战争中耗尽了力气,结果从来没打赢过一次真正的战争。话音未落,忆摩已笑得前仰后合。波尔眨巴眨巴眼,故作紧张地朝白金汉宫方向努了努嘴说:声音小点,别把我们的女王陛下吵醒了。忆摩笑得更欢。她用力挽住波尔的手臂,让有些轻飘荡漾的身体能有所倚靠,头很自然地依偎着波尔的肩。多好的感觉!快活、舒适、无拘无束,让人简直要发狂!

  我们看电影去。波尔提议说。

  你说看什么吧?忆摩马上同意了。

  还是听你的,波尔眼含笑意地说;你不是速成的电影评论家吗?

  你讨厌!忆摩用肘弯轻轻碰了碰波尔,想了一下说:《廊桥遗梦》怎样?刚刚上演。克林特·伊斯伍德做导演兼主演,好像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不过《纽约时报》对小说的评价不高。 就是它了。波尔说:拙劣的书通常能拍成好电影。两人并没抱太高的期望,可等走出电影院时,眼睛却都红了一圈,而且直走到波尔停车的地方,还在不停地谈论。波尔的车紧挨着一处巨大的街心花园,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入花园里。

  此时已近凌晨两点,寂寥的大街偶尔有车驰过,绝无行人。花园的草地上浮动着淡淡的烟影,参天大树蓊郁森凉,空气里浸透了花的无名清香。《廊桥遗梦》讲述了一对偶然相遇的中年人在几天内发生的爱情故事。一个是流浪摄影家,一个是农场主的妻子;两人倾心相爱,最终却不得不分开,因为女主人的责任感和负疚感,使她无法放弃丈夫和孩子。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却被演员们表现得声情并茂,荡气回肠。波尔异乎寻常的激动,显然是女主人的处境引起了他某种共鸣。他反复对忆摩说他相信爱,追求爱,可一旦他得到爱时,下场却往往比女主人更凄惨。他总是陷入爱情与良心的冲突中无力自拔。有人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甚至献出生命;波尔苦恼地说:而我,只能是永远的徘徊,饱经折磨忍受熬煎。类似的感慨如果让小纯听见,又该疑窦丛生了;但忆摩早已是听惯不惊。忆摩曾笑话小纯对波尔不了解,其实不了解的恰好是她。再过几天她就会醒悟,只是为时已晚:那时她整个的人都几乎被摧毁了!

  在忆摩看来,眼下波尔的这番发作不过是又一次跌回到过去的阴影中,所以一路上她都在试图鼓励波尔,安慰他,使他开心、振作。当两人牵着手在草地上漫步时,笑容终于回到了波尔的脸上,欢乐在他额头发亮。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了,面容也热情起来。

  或许是受到夜色的感染和情绪的影响,两人忽然都不再说话,轻轻地站住脚,相对而立,彼此默默注视着。周围的世界仿佛已从身边消失,惟有卿卿我我、喁喁私语般的情韵在空中缭绕。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条淡褐色的不安分的河流,激情在浪花上跳跃,波光粼粼中闪露出爱的渴求。从明亮的河面上忆摩同样看到了自己痴迷的凝视,微微翘起的红唇上颤动着幸福的欢笑。紧紧地,两人拥抱在一起了。他的唇追逐着她的唇,追上了就再也不肯放开。不同的唇不同的舌,摩擦着,碰撞着,纠缠着,急急忙忙地出来进去,扭作一团,不知不觉地,他们靠得越来越紧。忆摩已完全陷进他的怀抱,还希望陷得更深一些。波尔左手搂着她的腰际,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颈、面颊和头发。忆摩像在梦游似的,身子飘浮着,软弱无力,柔若无骨,随波逐流。她不知波尔会把她领向何处,但无论去哪里,她都会紧相随。

  我们到车里去!昏头昏脑中忆摩听见波尔说。

  在幽暗的大脑一角,忽然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你不是要打的走吗?一霎那眼前闪过小纯的笑,诡秘的笑。你都准备好了吗:内裤,吊带绸睡衣,要紫色的才,够味儿!刺激!她的内心深处在挣扎着喊叫:我给他讲中国古代的贞女节妇,吓唬他!喔喔,嘻笑声像一道蓝色的闪电从头顶划过,整个身体从云端跌落,晃晃悠悠坠向大地。

  他拉着她的手重新穿过花园的铁栅栏,脚下踩着落叶和阴湿的泥地。树枝深处响起一阵哗拉声,那是夜栖的鸟被惊动了。波尔摁动遥控车钥匙,随着“嘀嘀”两声,车门的锁被打开。波尔拉开后座门,接着脱下西服,摘下领结。他弓身从车里取出一个衣架,把西服、领结套上,靠窗边挂好,随后抬起右手优雅地往前一伸,示意忆摩先进车里。能看出他的浑身正被欲望所焚烧,整个脸都激动得发亮,那双淡褐色的眼睛也闪出光芒,但他仍然不失风度和冷静;即使进了车里,他开始搂抱忆摩,亲吻她,撩起她的裙子,褪下她的内裤,也是循序渐进,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如同应付日常工作似地从容。

  她坐在他的身体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皮肤紧贴着他的皮肤。她的脸正对着后车窗,外面夜正浓。她没有闭上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脑袋里像混沌初开前似的模糊,迷乱的意识像失重的杨花柳絮悠荡在空中。当他进入她的体内时,她并没有太多的亢奋,也没有张狂的冲动,只是有些气喘。她听到一种声音,像耳语般的细微,含义不清。她弄不清来自哪里,是从她的口里发出,还是从他的,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她竭力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搜索着某种快感;既然开始了,她就渴望享受;但一切都太匆忙,还来不及捕捉到就已经结束了。

  原谅我。波尔的话听起来像喃喃自语。

  忆摩什么话也没说。她翻身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内裤,迅速穿上,顺便整理了一下裙子。原谅我。波尔边系裤带边说:我太着急了,动作太猛,又过于兴奋,也有些紧张,都是因为太喜欢你了……忆摩依然一言不发,歪斜着身子靠在波尔肩头,她的骨头有点酸,双腿有点软,心头有点倦,但头脑却像醒过盹儿来似的异常清楚。眼前飘过李方的身影,左摇右晃怎么也静不下来。星光闪烁在流淌的水波里,萋萋荇草的芳香,槐树花落下了。那一次在剑河边,她叫喊了,不是叹息,不是呻吟,是凄厉的尖叫。这不仅仅是肉欲的发泄,更是对爱的承诺和誓言!然而这些却抵挡不住与生俱来的命,那在水青冈的浓荫里悄然凝聚的爱,竟已如天上人间般的遥远。

  原谅我,好吗?只听波尔又说:下一次我会表现得更好。

  忆摩忍不住笑了,说:我总算为“绅士风度”找到了注解:第一是要不停地说“对不起”,第二是要不停地说“原谅我”。波尔咔咔地直笑。他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开始吻她;她也回吻他。那种温柔的吻,缱绻的吻,舒缓的吻,带着袅袅余音,像假日里的休憩。送我回去吧。忆摩轻声说。

  波尔拧亮了车内灯,拿出一本地图翻着,按照忆摩的提示,很快找到了要去的地方。

  路上波尔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始终攥着忆摩的手。只有不得不换车挡,或遇到路窄,对面来车,为了稳住方向盘,他才会把手暂时移开。

  在忆摩住处的门前,两人又静静地搂了一会儿。波尔回到车里,但没有开动,一直看着忆摩打开楼门,转身朝他挥了挥手,才把车开走。

  忆摩把房门一关,第一件事,就是赶快脱掉内裤,扔在地毯上。那上面浸满了波尔的精液和她体内的汁液,湿漉漉的,令她很不舒服。幸亏没听小纯的建议:真要进了女用品商店,买了穿上,波尔既看不到,又给糟蹋了。忆摩去洗澡间冲了个淋浴,然后用浴巾裹住湿润的身体,回到屋里。路过穿衣镜时,她停下来,瞅了瞅镜子,一时兴起,索性拿掉浴巾,用自我欣赏的目光,品评着赤身露体的镜子里的她。

  记得小纯曾给她看过一本著名的妇女杂志,以便她能紧跟潮流。据小纯说,英国男人曾分为两大类:喜欢女人的“丰乳”或喜欢女人的“靓腿”;眼下的口味又变了,变到女人的屁股上。这本杂志用了好几页篇幅来讨论什么样的屁股才能算得上好屁股,以及屁股的形状与增强女人吸引力的关系。忆摩很不习惯用这种探究细节的方式来谈论女人的身体;更令她脸热心跳的是,参与讨论的竟是八个职业妇女。她们站成一排,把裸露出来的后面部分朝向读者,振振有辞,各抒己见。忆摩吃惊的不是她们的高见,而是她们的胆大,不仅敢于把一丝不挂的彩色照片放在杂志上,而且还留下真实姓名、年龄和职业。

  忆摩惊呼道:她们的脸皮也太厚了!小纯见惯不惊地说:你要在英国生活,就得脸皮厚!接着小纯告诫她,女人一过三十,屁股就走下坡路。有一度小纯很担心,因为她的这部分开始变得松松垮垮,像悬挂在身体上的一片大肉,一动就往下掉。吓坏了的她发疯似地加强锻炼,跑步、游泳,去健身房,吃大量的蔬菜水果和豆类食品,慢慢地总算挽救了过来。你知道吗?小纯说:亚里克斯特别喜欢看我穿能显出体形的服装,像紧身裤、皮裤,还有牛仔裤、短裙什么的,所以我尤其要注意保持屁股的健康。你别笑,我句句都是大实话!

  忆摩又怎么能不笑呢?现在站在镜子前的她也在笑,她是看着自己笑,自信地笑:她的乳房不大,但匀称挺拔,看不到多余的累赘;她的屁股饱满圆润,皮肤光洁,没有任何松弛下垂的迹象。从头顶倾泻而下的灯光像一片温和而轻柔的羽毛在她身上抚摸着,她体内的某一处出现了骚动,欲念随之而来。她感觉像被什么一层层地包裹着,又被一层层地剥光,在光天化日之下袒露无遗,辗转翻腾。她听见了:快要到了!是那惊天动地、山呼海啸的潮水,就要吞没一切了!然而吞没她的是一阵更强烈的倦意,她一头倒在床上睡熟了。直到电话铃声吵醒了她。但吵醒她的不是电话铃,而是其他的房客,是电话铃吵醒了房客。

  她披上衣服,揉着朦胧睡眼,走下楼来。白日的强光从楼门顶上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无数浮尘在门廊的明亮部分里上下飘动,像舞者在表演优美的舞姿。忆摩抓起搁在地上的话筒,半是嗔怪半是欣喜地说:我知道就是你!线路那端传来哈哈笑声,只听小纯说:还睡呀,都十点钟啦!忆摩嘟囔说:人家睡得晚嘛!小纯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门问:嗳,他走了没有?忆摩装懵,问:你说谁呀?小纯叫道:别给我装蒜,还能有谁!忆摩笑着骂:你就会胡说八道!小纯紧追不放:快坦白吧,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忆摩誓不松口:你不要问那么细,我也不会说的。小纯又笑了:听你的口气,就知道进展不错。

  门铃突然响起来。忆摩叫小纯稍等,一手捏着话筒,一手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送货的人,手头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忆摩一看,收货人的名字是她,仿佛有了预感似的,心头一阵激动。她签了收条,关上门,忙着开盒子,却忘了跟小纯打招呼,急得小纯在话筒那边直嚷: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啦?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大束娇艳的红玫瑰!刹那间忆摩的眼眶里包满了泪水。花束上系着一张雅致的卡,上面写着:我爱你,签名是波尔。忆摩的心尖儿在颤,泪水决堤般地往外涌。小纯听见她的抽泣声,更加着急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忆摩又破涕而笑,把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小纯兴奋地欢呼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接着就问:那卡上还有别的话吗?忆摩泪眼朦胧地看着说:还有。小纯问:什么话?忆摩说:一百万个吻。小纯又一阵大笑,又问:就这些?忆摩说:波尔新近搬了家,他请我明天晚上去那里庆祝乔迁之喜,说准备了一些便餐,请了几位要好的朋友,还说有可能他父母也会来。小纯摇头晃脑又是一番感叹:太快了!太快了!英国男人是出了名的理智,精于算计,主动性差。我跟亚里克斯拍拖了一个月,他还没带我去见过他朋友,更别说见他父母了;连给你打电话的时间都要事先预定,能精确到星期几、几点钟。为什么就不能天天打,随时打?那感情永远像杯温吞水,任你用多大的火也点不燃。

  你这是以偏概全。忆摩不以为然地说:人和人不一样,看你碰见谁了。你没见报道,连首相梅杰都敢站在白厅前对着世界喊:你爱我吗?告诉我你爱我!你爱我有多深?

  小纯笑着说:看把你美的!能钓住波尔也算你运气吧。

  什么钓不钓,恶心死了!你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词儿?忆摩撅着嘴问。

  小纯又一通笑,停了停说:看势头,这次波尔邀请你去,说不定会向你求婚,或者要你搬去跟他一块儿住。

  噢,天啊,那不可能!忆摩口头否认,心头狂跳。

  什么都可能发生。他对你的感情毕竟不止一天两天。小纯郑重其事地说:明天晚上的那场聚会,你可以穿得随便点,但要讲究款式。我想我们现在最好能碰个面:你就要跟一个英国男人在一起生活了,有些事我得提醒你。

  忆摩假装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不想听!

  我毕竟经验多。小纯坚持说:要拿英国男人和中国男人相比,区别可大了!

  忆摩犹豫了一下,好像拿不定主意。

  干脆,到我家来吃中午饭。小纯提议说。

  忆摩实在不想来回奔跑,懒懒地答:我看就在电话里说说算了。

  那可不行!小纯的声调忽然变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想告诉你:李方昨晚

  来电话了,要你的电话号码。他好像急着想见你。

  忆摩顿时有些慌乱,她不再推辞,立刻和小纯约了见面的时间。她不想在小纯家里谈,就把地点定在了蓝天使酒吧,因为它正好处在中间位置,对双方前去都方便。

  忆摩先赶到那里。阔别半年多,又回到蓝天使,感觉格外亲切。装璜依旧古朴,色调依旧昏暗,只是顾客寥寥无几,少了昔日的繁闹,气氛显得有点压抑。

  一见到小纯,忆摩马上就问李方的情况。小纯不急不忙地说:先喝点什么吧。忆摩说:我来买!她要了两杯混和的柠檬汁,刚抿了一口,又急急地问:他都好吧?小纯也不吭气,像遇到个陌生人似地盯着忆摩,半晌才说:我可要警告你,一心不能二用喔!忆摩恨恨地道:你就快说吧!李方来电话时,小纯刚吃完晚饭,正在收拾。李方的口气出乎意料的客气,带着乞求的意味,要小纯把忆摩的电话号码给他。小纯回答说: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吧,我会向忆摩转达。李方坚持要跟忆摩直接谈,语气显得很急,但又不肯说出具体原因。小纯也不让步,把李方惹火了,对着话筒大叫:我想见她!告诉你,我想见她!你呢?你给他我的电话号码没有?忆摩焦灼地问。

  我当然不能给他,谁知道他想干什么!小纯断然地说。

  噢——忆摩悲戚地呻吟了一声,捂住脸,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昨天上午他去找过

  波尔,但什么话也没说。我担心要出事了。你说,该怎么办?

  小纯应声道:不理他就行了!

  忆摩坚持说:我还是得见他一面,越快越好。

  小纯双眼瞪得铜铃般大:不行,太危险!他那么个大块头,报复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忆摩摇了摇头说:不会的。我了解他。

  小纯仍不相信:我可见识过了。那次在医院里,他是那么放肆,还想当众打我呢!

  如果他失去了控制和约束,只要你有一个拒绝的表示,或逃避的动作,那就注定了你和他的命运。

  忆摩叹着气说:求求你了,帮我打个电话给他,现在就打。

  小纯无可奈何地问:那你要我说些什么?

  忆摩眼睛望着别处说:跟他约个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小纯拿出手机拨电话时,忆摩起身去了洗手间。她并不想用厕所,只是心头烦闷,想起来走走,平静一下。她望着洗手间的镜子出神,那里头的她面色灰白,目光呆板,眼角的皱纹也突然变明显了,人仿佛顷刻间老了好几岁。等她重新回到座位上时,小纯已打完了电话。

  我跟他约在明天上午。小纯看着忆摩的眼睛说:他要你去剑桥。老天爷在上,搞什么鬼!他说你肯定也希望在那里见面,在一棵什么树下。像古装戏里的才子佳人约会,不是树,就是桥。问题是你们已经分手了,还弄那么麻烦干吗呀?

  我们谈点别的,好吗?忆摩嗓音颤抖地说。她作出一副轻松的笑脸,好像跟李方见面的事情无足轻重,已被她置诸脑后:你不是要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之类的吗?

  啊,呀!小纯的思想还停留在什么树下,没完全转过来,一时不晓得说啥好。哦,你是问,和英国男人在一起生活?小纯总算抓住了思路,愉快地笑了:刚才我是吓唬你的,其实没那么严重。像我,一开始跟亚里克斯同居时,还真有点顾忌:不是同一族类,似乎有道鸿沟等着跨越;时间长了才知道,和所有的家庭一样,主旋律是日常琐碎。也会有分歧,有时是因个性,大部分是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比如我喜欢住宅里到处开着灯,亚里克斯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关灯,要我注意节约电;亚里克斯爱把浴巾到处乱扔,弄得满地是水,我就会说他几句。

  忆摩问:你们之间会不会吵架?

  小纯说:从来不。我要是对他发脾气,跟他吵,他总是说:卡姆当(calmdown:镇静一点);要不就不吭声,从不大声嚷嚷。我这人嗓门大,亚里克斯经常示意我讲话轻点,我就还嘴,说这是爹妈给的,没办法!

  忆摩又问:那像文化背景的差异呢,总不会没有吧?

  可能是因人而异,反正我的感觉不明显。最多,看英国电视里的搞笑节目,亚里克斯听得哈哈大笑,我却觉得没意思——那细微的绝妙处,你很难去理解。就跟听中国的相声,哪怕你逐字逐句翻译给亚里克斯,他也一点也笑不起来。当然,毕竟是两种男人,区别还是有的,比如那体味就很不一样。你的意思是,英国男人爱洒香水,中国男人不爱?忆摩故作正经地问。哪呀,我指的是拿雀(Natural:生就的)体味,是拿雀!小纯强调说:也许英国男人胳肢窝下的汗腺特别发达,多少都有点狐臭或其他杂七杂八的气味。要紧的是,你的鼻子别那么娇嫩,更不必大惊小怪,要学会忍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嘛,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哈哈!还有什么区别吗?忆摩催促着问,她想赶快避开胳肢窝的味道。再有,就是“毛”。小纯拉着长音说。忆摩没听真切,竖着耳朵问:什么毛?小纯爆发出一阵大笑,把头伏在桌上直喘。聊兴正浓的酒客们纷纷侧目而视。忆摩完全摸不到头脑,难堪地说:你要再这样,我就不听你说了!小纯止住笑说:你至少从电影里能看到,西方男人的胸脯、胳膊、腿上,长满了长长的毛,像猪毛一样密。为什么叫鬼佬?盖源于此。我担心你会感到害怕。不过依我的眼光,男人要没毛,光溜溜的像个婴儿,看上去真没劲,太不性感!忆摩打了个呵欠说:你就等着挨中国男人的揍吧。小纯正说在兴头上,没去理睬忆摩的玩笑,继续高谈阔论:再说生活习惯吧,也有很多不同,你可要小心!像我,刚跟亚里克斯同居时,就发现他有三多……等等!忆摩一声叫停,然后打开手提包,埋头翻找了一会,又抬头问小纯:有纸没有?小纯说:有啊。她从随身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忆摩。忆摩把纸铺在跟前,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手头捏着一支笔说:开始吧。

  小纯乜着眼睛看着她: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在做政治报告!

  忆摩一脸庄重地说:听你传经送宝嘛!

  别,别。小纯摆着手说:最好别。你这一拿架式,吓得我说不出话了!其实呀,没什么大不了的。

  忆摩叫道:我就爱听嘛!

  可我讲到哪儿了?小纯回到她的话题上:呃,对了,三多。我打开亚里克斯的衣柜,没几件西服,尽挂的是衬衣,足有好几十件。他还在不断地买。另外两多是袜子多、裤衩多,衣橱的两个大抽屉,装得满满登登。中国男人哪有这般讲究?像大胖,就几件衬衣,穿在身上就跟长在身上一样;你要不催他换,他能穿几个月也跟没事似的。小纯把柠檬汁一气喝掉大半杯,接着说:还有一个不同就是上床——刚一说出口,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仿佛想到了什么不便说的细节,脸上甚至浮现出几分羞赧。我的意思是:英国男人爱光着身子睡觉,不像中国男人,最低限度也要穿个短裤背心什么的。开始时我以为这是一种想要做爱的表示,后来才发现那是人家的习惯。为了入乡随俗,我也光着身子睡!说着又一阵笑,笑完又说: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从不在晚上洗澡,哪怕白天工作奔波辛苦,该睡觉时就往被窝里一钻。你知道我这人有那么点洁癖,好长时间都无法适应。

  忆摩调笑说:那你至少也应该叫他洗个脚吧?这可是咱们中国男人的优良传统!

  小纯白了她一眼说:行啦,未来的波尔就等着你给他端洗脚水了!

  忆摩什么也没说。她忽然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那张纸,上面已经写了不少字。她伸出两根手指作成镊子状,把纸夹起来,举到小纯眼前,嘴角挂起一丝古怪的笑说:这就是你眼里的英国男人吧?她抬起另一只手,开始撕纸,一条一条地往下撕,边撕边咕哝:不洗脚;狐臭;光身子睡;毛……望着忆摩有些疯疯颠颠的动作,小纯有点害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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