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第七年，贝晴离婚了。

　　贝晴是个细致的女人。她不喜欢戴大耳环的女人，不喜欢夏天穿无袖衣裳不剃腋毛的女人，不喜欢穿白色半透明长裤隐隐露出内裤的女人，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过度活泼、动作夸张的女人，不喜欢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迁就自己的女人。贝晴以为女人就要像个女人，留长头发，适当的场合穿适合的衣裳，对丈夫温柔体贴，对孩子和蔼而严格，家庭第一，其次才是工作。

　　婚后七年，贝晴就像一朵温室的花，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平淡温馨，宁静满足。直到有一天，丈夫领着一个她最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对她说：其实我不适合婚姻，我们离婚吧。

　　看着两人飘然而去，贝晴第一个反应是发怔，第二个反应是冲到穿衣镜前端详自己，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清醒地端详自己，她不禁大吃一惊：天哪，镜中那个超重十公斤、头发枯黄蓬松、涕泪交纵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贝晴在镜子前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枯叶，接着，她倒在了沙发上。

　　贝晴苦涩地想：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好像还是昨天，她坐在宽敞明亮的画室里画画，穿着洁白的衣裳、粉紫的裙子，清凉如水的晨风吹拂着她乌黑的长发，她画着江南斜风细雨下的石桥乌篷。水粉画轻盈明亮，衬着她年轻亮丽的脸庞，这时候他说：你真像个小公主。

　　他们理所当然地谈起恋爱。两年后结婚，婚后一年，女儿出世。一切按部就班，往事历历在目，贝晴想：这中间没有任何纰漏呀。

　　天色渐渐转暗，黄昏的脚步欲去还留，人们归家的脚步却在楼道里纷至沓来，贝晴心底的痛也随着空虚慢慢升腾，她软弱地靠在沙发上。

　　二

　　难道是因为女儿出世后，她没有再工作的缘故吗？

　　明明是他的主意。那时候他从学校辞职，和朋友合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每天忙着业务，连一日三餐的时间都用来谈生意应酬。而贝晴，在市内一家颇为有名的动画公司任部门主管，收入不菲。可是他说，每天回家最最希望的就是能看到窗口温馨的灯光，家里一切井然有序，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妻子温柔的笑脸和问候，孩子安静地进入梦乡。至于钱嘛，他说：我多接几笔业务不都有了吗？

　　于是贝晴心甘情愿地做了家庭主妇，看到丈夫每天清晨整洁帅气地出门，贝晴觉得她的付出是值得的。

　　丈夫的事业蒸蒸日上，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他总是有忙不完的应酬，朋友的圈子也越来越大，有时候贝晴一天也和他说不上几句话。不是没有人提醒过贝晴，但贝晴总是一笑置之。贝晴天真地想：我们是患难夫妻呀，当初为了结婚他在暑假办了几个素描培训班，苦苦地存钱，最穷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只有几毛钱，这么苦都过来了，难道彼此之间还有什么不能信任、不能容忍的呢？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都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这时候贝晴终于恍然大悟。就是在她把自己封闭在小小的一百平方米的空间里的时候，世界已经改变：他在事业的光辉中神采飞扬，而她则在单调重复的家务中销蚀尽了当初的灵秀，慢慢变得肥胖、迟钝和愚昧，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了。这种行为，俗称变心。

　　三

　　在这个秋天的黄昏，贝晴无助地缩在墙角，痛哭不已。餐桌上的白玫瑰散发着新鲜的花香，洁白可爱，但贝晴的世界里一片黑暗。贝晴苍凉地想：这，就是生活。死不了就得继续活下去。

　　但贝晴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以为在痛哭一场后，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他。可是当看到这个曾经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为如何分财产斤斤计较时，贝晴还是忍不住簌簌发抖。他说：如果仍要住在这里，女儿就得你独立抚养，不然就自己出去找房子。然后他推心置腹地叹气：你看，我也很难，公司的流动资金不足，那头又要成家，你是知道的，我的现款一向不多……贝晴的眼泪又一次落下来。

　　多么丑陋啊。当时他也是一个纯净的男孩，那么热烈地爱着她，把早餐钱省下来买她最爱的白玫瑰。孰料才短短两千多个日子，稀薄的爱情已在光阴的指缝中一点一滴地遗漏殆尽。

　　要生活就得工作。但是谁会雇一个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贝晴碰了无数次壁。最夸张的一次是遇到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看到她的毕业文凭，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美术专科学校，听都没有听说过，你懂不懂财会电脑和外语，油画系毕业，你到底会什么？咄咄逼人。

　　最后，贝晴靠以往的一点美术基础在一家陶艺吧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四

　　最初贝晴的经济情况很糟。女儿上幼儿园，费用惊人，而她薪水微薄。她有一年没有添置新衣，再也不用香水、化妆品之类的奢侈品，牙膏用两块钱一大支那种，永远骑一辆破脚踏车，一日三餐买一块钱一个的面包在路边解决，两条牛仔裤就过了一个冬天。贝晴在一个月内瘦了十斤。

　　贝晴很喜欢陶艺吧的气氛，那里装修简单别致，总是隐约流动着背景音乐，来的大多数是年轻人，对陶艺全不在行，但有一种单纯的喜爱，常常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瓶子罐子。

　　老板是个善良的年轻人，不太爱说话，因家里有点钱，故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展兴趣，平常有点冷漠。但看到贝晴的女儿时，一反常态，抱起小女孩称赞不已：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女儿显然也爱上了这个地方，常常来这里摆弄瓶瓶罐罐。

　　贝晴在这里慢慢恢复。

　　起初贝晴还常常会不经意地想起和他在一起时的种种细节。就像这个冬天的午后，贝晴不禁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澄澈明亮的阳光，这样的冬日的午后，她逃课躲在寝室里给他织毛衣，而他也偷偷地溜进女生楼来，陪着她一起绕毛线，那时候他找一切机会陪她，喜欢在她身边絮絮地说话，一会儿说这个蓝色太粉了我穿不太好吧？一会儿自告奋勇地要帮贝晴织毛衣，结果弄得一团糟。这些细节常常令贝晴有种酸楚的感觉，让她忍不住要流泪。

　　但贝晴马上告诉自己：与其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流泪，不如善待自己。

　　在陶艺吧，贝晴交了一些年轻的朋友，偶尔会和他们一起骑着破车去近郊游玩。贝晴总是竭力让自己显得快乐一点。

　　开始有人为贝晴作介绍。不是没有条件好的男人，但贝晴心存犹疑：他是我的初恋，那样爱我，尚且变心令我如此伤心，天下还有感情是值得信赖的吗？

　　工作、孩子、朋友、油画、聚会，生活开始忙忙碌碌开始多姿多彩，但贝晴的感情生活仍然一片空白，在机会面前贝晴心如止水，贝晴觉得自己像入定的老僧，一颗心已经麻木。

　　五

　　离婚一年后，贝晴在无数次临摹后创作了第一幅油画。那是一个早晨，风清如水，阳光水银泻地般将一切温柔地包围。长久的灰黯以来，贝晴第一次感到轻松，仿佛回到以往宽敞的画室里，却带了一点经历一切的沧桑，所以特别珍惜眼前的光景。

　　画中，是一个穿白衣的女孩，精致的脸庞，象牙色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安静地坐在宽大的藤椅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淡淡的阳光，青翠的草地，藤椅旁是一大丛白玫瑰，娇嫩晶莹的花瓣上露珠摇摇欲坠，像纯洁的眼泪。画明明用的是亮丽的浅色系，却传达着一种忧伤的情绪。

　　画名是“少女与白玫瑰”。这是贝晴标价最高的一幅画。

　　这以后贝晴画了一系列以白玫瑰为主题的画，销路很好，开始有较大的画廊向贝晴约画，贝晴的生活开始出现转机。

　　那一日《少女与白玫瑰》卖了个好价格，贝晴和朋友们到本市最著名的饭店庆祝。这是贝晴离婚后第一次在如此奢华的场所吃饭。他们开了一瓶红酒，喝得微醺，贝晴破天荒地说了许多，关于她失败的婚姻。这是贝晴惟一一次在聚会中没有控制自己的感情，因为这种苦尽甘来的感觉等得太久，有点心疼自己，贝晴忍不住要任性一次。

　　“我不是一个坏妻子呀，要说创业，我不是帮不上忙，我也有从小职员到部门主管的经历，可就是不准我关心，连问都不许。那就把家事做好。又没有强迫他定要赚若干钞票。真是奇怪，明明我毫无过错，出轨的是他，可是现在受苦的偏偏是我。

　　“有时候又觉得他也不是坏人，感情的事谁能保证一辈子，人都有改变的权力吧？

　　“一切都会过去的，是不是？事情坏到底就一定会好起来，所以不要为我担心。”

　　窗外是著名的西湖。枯荷残藕满湖，但依旧不减西湖烟水飘渺的气质。湖边的花店里繁华如春：百合、剑兰、菊花、康乃馨、满天星……还有每一季都不能缺少的白玫瑰。

　　贝晴侧过脸看窗外的景色，她忽然笑问：我很像祥林嫂吧？

　　年轻的朋友们十分懂事，默默地听着，然后说：是他不懂得珍惜。

　　六

　　生活依然在继续。

　　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与贝晴一样女人，她们都曾在感情的故事中受了伤，她们中有的人比贝晴运气好，找到自己的真爱；有的人十分艰难，沉沦在痛苦中不能自拔。贝晴有时候会想：孤独总要比失意好，当一个人能独自走过一生中最黑暗的路，那么以后即使生活中不再有五光十色的景色，但还有什么荆棘不能克服呢？

　　又到了穿毛衣的季节，贝晴整理衣柜，不经意间看到那件粉蓝的毛衣，一刹那，以往种种贝晴以为早已抛诸脑后的情景浮现眼前，触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共同度过的几千个日子的好时光，以及随之而来的刻骨铭心的痛——原来这些并不能被轻易地遗忘。

　　不过好在她没有在孤独中放弃。现在，她感激他曾带给她的最美好的初恋，怜惜她独自走过的艰辛。贝晴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能够深爱她的人在等待着她，等到白玫瑰开放的时候，她就能遇见他。她并不惧怕再爱。

　　但是这一刻，贝晴望着这件毛衣，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