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时刻
http://www.sina.com.cn 2001/01/17 16:09 新浪文教
作者:张颐武
圣诞节的前一天上午,冬日的阳光明媚,东京街上已经有浓浓的圣诞气氛,商店的橱窗里争奇斗艳地渲染圣诞的降临,圣诞老人、圣诞树、鹿以及白雪是永远需要的点缀。时时可以看到拿着名店蛋糕的人从身边走过,我找到银座附近的一家电影院,去看中国年轻导演贾樟柯的新片《站台》。贾樟柯由于《小武》已经在日本闯出了一点知名度,所以虽然已是圣诞,仍然有不少人来看他的电影。东京看电影的好处在于无论怎样另类的电影都会有自己的影迷,人未必很多,但迷是真迷。我到的时候其实还早,但已经有不少人规规矩矩地排好了队。在排队的人群中我无意中看到了东京大学校长莲实重彦,这位日本著名的电影评论家对于贾樟柯的电影非常赞赏。可惜最欣赏贾樟柯的刈间文俊教授到北京游历,没有机会在这里看了。
《站台》是来参加“TOKYO FILMeX 2000”电影节的。这个电影节以放映亚洲比较另类、有实验性的电影为特色的。参加的中国电影有张元的《过年回家》、娄烨的《苏州河》。到了圣诞前夜已经是电影节的最后一天。我去年11月在东京见到为贾樟柯的电影倾情投入的友人林旭东兄的时候,电影还正在筹备,他非常自豪地告诉我,这部名为《站台》的电影里最大的特色就是从来也不会出现站台。这部没有站台的《站台》今天已经静悄悄地来到了东京。大家对于贾樟柯的新片抱着希望,不知道《站台》会不会给我们另外一次震惊。
《站台》一开始就是文革结束后,一个宣传队在演出表演唱《火车向着韶山跑》。表演唱是一种早就消失的形式了,当年它曾经是我小学和中学时代非常流行的艺术,它让我沉入了怀旧的情绪之中。接着电影中出现了我的朋友西川,这位诗人竟然在里面演文工团的插队知青团长。《小武》的男主角仍然是这部电影的主角。那张戴黑边眼镜的的平常面孔又一次出现在银幕上。这部电影的跨度非常大。从七十年代末一直到九十年代初,地点仍然是贾樟柯的故乡汾阳。十年间,那段急剧变化的日子,一个文工团的变化和两对青年男女的感情是电影的中心。可以看出贾樟柯现在有远比当年《小武》时代更大的雄心和企图。他要表现一个大时代的变化,要将我们所熟悉的“新时期”做一次反思和追问。可能为了实现这个大目标,电影于是就长达三个多小时,贾樟柯付出了电影必须冗长的代价。这里声音的表现非常引人注目。那些背景中的广播和电视的声音不断地标志时代的变迁,除了声音之外,电影中没有用其他方法交待时间的流逝。故事被置于背景声音的变化之中,背景声音仿佛笼罩了一切,它每时每刻都会出现,无边无际也无缘无故。从最早偷听“敌台”的邓丽君的歌曲、《流浪者》中的《拉兹之歌》,到张家声的《河殇》配音、通缉令、《渴望》,一个八十年代的记忆的历史隐隐浮现在我们的面前。同时,文工团演出的节目也是复制和模仿当时的流行文化的,如一位演员在慷慨地朗诵八十年代初最为流行的诗歌《风流歌》,“什么是风流”的追问不断在那个片断中飘来。可以说,这部电影通过声音非常细致地表现了“新时期”的大众文化的历史。这一切对于我这样和这个时代一同经历了这些时刻的人来说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它们和我一起渡过了那些岁月,激起了我对于许多场景和人物的回忆。对于我来说,这些背景声有无尽的意义。
但在和我生活中的声音相似的背景下,贾樟柯却展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经验,一种中国内地小城镇的文化经验,一种混合了压抑和梦想,混合了发展的冲动和失落的恐惧的经验。贾樟柯给了我们一个非常另类的对于“新时期”的“现代性”的叙述。这个叙述一方面好像是对于那个时代有关开放和自由的个人性的宏伟叙述的回应,但另一方面却是对它的冷静的解构;一方面是一往情深的缅怀,另一方面却是淡漠的嘲讽。这个县的文工团在这十年中由一个社会主义话语的宣传的“发出者”变成了闯江湖到处卖艺标榜“深圳劲歌柔姿”的挑动欲望的流动表演团。这个时代的沧桑被表现得非常深刻。前半部分由诗人西川扮演的文工团长的一口京腔和在制服包裹下的艺术家式的风度在电影的后半部就已经不再出现,而“承包”带来的是一位人高马大,善于应酬的汉子作为负责人。在“承包”会上,西川演的文工团长号召赶快承包,但一个人追问他是不是要把大家卖掉,他说,我首先是卖掉自己。而影片中的两对青年,在开始时满怀希望,但最后却依然无奈。而一位女主角的两次被伤害的经验也说明了自由和压抑似乎都会带来伤害。电影开始不久,她和男青年在热恋中怀孕,只好让团长托人打掉。她在这时给了男青年一个耳光。而在后来他们外出卖艺时,由于没有结婚而同住被抓到派出所。女青年从此离开了大家,不知所终。后者是旧话语的压抑,前者是新话语的自由,但它们都无情地伤害她。贾樟柯没有把八十年代的所谓“启蒙”浪漫化,而是异常冷静地在缅怀中凝视变化的冲击:男主角的父亲在变化中脱离了家庭,在新的高速公路旁和一个女人一起开了小铺子,男主角的过去在文工团相濡以沫的恋人变成了一个税务员。而那个最时髦的追求新事物的男青年在失落中剪掉了一头长发。从充满梦想的开始,到平凡的失落,这部电影似乎是《小武》的前传,告诉我们那位百无聊赖,沦落的小武从何而来。贾樟柯给了我们一个对于“新时期”的另类的,却异常富于吸引力的叙述。
但站台在哪里呢?它真的没有出现,但火车站的广播预告开车时间的声音却一直在电影中响着,声声入耳,不绝如缕。它是希望的召唤?还是失落的悲歌?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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