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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香男孩(外二篇)

http://www.sina.com.cn 2004/11/23 14:27  新浪教育
  茉香男孩(外二篇)

  黄磊

   

  心虹在寂寞的空气里独行。现在是夜晚,街道很热闹,似乎强过于白天,看来喜欢过夜生活的人很多,心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那种快乐。心虹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每时每刻。难
怪雨佳说她是个冰美人,冰就冰吧,心虹没有感觉到自己美在哪里,把美字去掉,那么自己就是个冰人。冰人?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是不是应该融化掉了。

  街道的一边不知是哪个商家为促销,请了些人在做文艺节目。旁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个水泄不通。心虹笑了笑,一般这样的演出都庸俗不堪,她才不想挤进去看呢。她停住了步子,旁边是一家卖茶饮的外卖店。她要了一杯茉香绿茶,她不渴,只是喜欢那种香味。她让老板放了些冰,接过来的时候,冰凉凉的,拿着就很舒服,这让她又想起雨佳说的冰美人。她自嘲的笑了笑,喝上一口茉香绿茶,茉莉的香味真好闻,也就在同时,她听见一缕音乐飘了过来,是她熟悉的《茉莉花》,有意思,好象是专门为她所演奏的,是二胡拉出来的音乐,伴着古筝,琵琶,还有扬琴,标准的民族乐器的演奏。心虹小时侯学过二胡,这声音有种魔力,一下子勾住了她的心。她四周看了看,寻找声音的来源。是对面街角那个商家搞的演出呢。天啦!刚才自己还在想是什么庸俗不堪的节目呢,没有想到会有民乐演奏。

  心虹过了马路,一手捧着茉香绿茶,一手拨开人群往里面挤,好不容易才看到了那个舞台,一个小型的民乐演奏团在那里演奏,五个人,中间的是一个拉着二胡的男孩。

  《茉莉花》拉的棒极了,心虹捧着茉香绿茶听的入迷,一曲终了,男孩和其他几个演员站了起来,对着观众谢幕。心虹才从音乐声中醒悟过来。心虹盯着那个男孩看,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灰色的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衬的他很有精神,不像她印象中搞音乐的人那样散漫,他显的干净清爽。眼睛不大,但亮而且有神,透着一丝如清泉里反射出来阳光的眼神。

  有人在鼓掌,心虹也跟着里面鼓掌。男孩笑了笑,走下了舞台。心虹的心突然之间跳的很厉害,她猛的吸了一口手上的茶,想用茶水来稳定自己的心。

  男孩和其他几个演出人员在一边谈天,有一种欲望促使着心虹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心虹将冰冷的茶水贴在自己的脸上,那种冰冷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虹叹了口气,算了,就是说了话又能怎么样?

  这个时候,音乐声又响了起来,也是心虹很喜欢的一首曲子,叫《紫竹调》。心虹静静的听,一下子什么也不想了,只是静静的听,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爬上了她的心头。男孩,音乐和手上的绿茶,这三样东西是那样的和谐,心虹笑了笑,在心底说了一句,就叫他茉香男孩吧。

  那天晚上,心虹回宿舍很晚,雨佳问她,整个晚上到哪儿去了?我都担心死了。心虹笑了笑,将疲惫的身子放倒在床上,“没什么,只是想出去走走。”雨佳说,“你也真是自私,就想到自己去放松,也不知道叫上我,丢着我一个人去上自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心虹闭上眼睛,那一缕茉莉淡淡的清雅的香味还在萦绕着她,挥之不去。

  心虹突然开始喜欢去逛那条街道,在微暗的空气里欣赏街边的霓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又好象什么都不为,只是想走走那条热闹又寂寞的街道,买一杯清新的茉香绿茶,品味枯涩和芳香并存的滋味。

  心虹从自己的木箱里找到那把曾经用过的二胡,那还是很小的时候用的,后来上了中学要住校,就带了过来,放在那里尘封的很长时间。她调了调音,等宿舍的人都走完了,自己才随心所欲的拉响它,是那首美丽的《茉莉花》,一首自己曾经很喜欢的歌。

  有时候,心虹闭上眼睛,那双眼睛总是会出现,在黑的世界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那个春天变的很忧郁,有着绵绵的细雨,街道湿漉漉的,好似冬天不愿意褪去的颜色。那个音乐没有再出现在心虹的耳朵里,那个男孩也始终没有再出现了。心虹无数次的漫步在湿湿的街道上,带着惆怅回宿舍,心虹变的郁郁寡欢。心虹每天一个人拉着《茉莉花》,渐渐的也重新熟练起了它,拉得让自己入迷。

  快中考了,黑板上出现了一个倒记时的数字,从三位数慢慢的变着两位数,一下子气氛变的紧张起来。心虹也想让自己紧张,但是人却变的很慵懒,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雨佳努力极了,整天抱着书看,从数学到英语,再从英语到数学,但雨佳依旧快乐活泼,时不时的拿着心虹开开善意的玩笑。心虹很想自己也快乐一点,但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当然雨佳有时候也会不高兴。雨佳就对心虹诉苦,“烦死了,躲都躲不掉,学生会偏要我去帮助他们设计校刊的插图,那破书谁看呀,我就躲着他们,他们倒好,找了班主任,硬是传达过来要我去。又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雨佳一脸的愤愤不平。

  这一点却提醒了心虹。心虹想了想,把书丢在了一边,上了街,找到那天晚上举办演出的商场,找了里面的一个管理员问他,心虹编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说是学校想举办一个晚会,她看上一次来这里演出的民乐队不错,想找他们去演个节目。那个管理员说,“那你得去企划部问问,这些事情都是归他们管的。”心虹又去找了企划部,又重新将谎言说了一遍,那个负责人看了她一眼,是个学生嘛,就毫不犹豫的将一个电话号码抄给了她。心虹接了过来,心不由的怦跳起来。等稳定下来了心情,才去看那张纸条,上面除了一个手机号外,还有一个名字,叫“邢伟”,心虹觉得邢伟就是那个茉香男孩。

  心虹找到了电话,对着电话机拨那串号码,心虹的心狂跳起来,她感觉拨电话的

  手指在疯狂的颤抖,还剩一个号码的时候,心虹突然犹豫了,停了下来,重新将话筒放了上去。心虹突然很害怕什么东西的出现,而自己又说不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中考在一个雨天结束的,很多家长都来将孩子接了回去,雨佳和心虹没有。心虹只是觉得累,一回宿舍就躺在那里一点都不想动。雨佳在忙着收拾东西。雨佳说,“我们要保持联系呀。”心虹说,“自然,我还希望我们高中还在一起呢。和你在一起真好。”雨佳说,“是啊,我们俩一冷一暖,少一个就无趣了。”雨佳过去拍了拍心虹的脸,不要在愁眉不展的啦,我真的要走了,假期见。

  心虹对她笑了笑,却驱赶不走自己身上的疲惫,宿舍里只有雨佳一个人,光线暗暗的,心虹带着疑惑的心情看着屋子里暗淡的空气。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手突然触摸到了自己的二胡,心虹拿了起来,仔细的看它,乐曲渐渐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在脑海里漂浮的音乐中,心虹离开了自己的学校。

  心虹接到通知书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有种失落的感觉,她被很好的一个高中录取了,但是那个高中在郊区,从此以后再也不能闲散的走在那条街道上了。

  心虹在城市里漫不经心的走,下意识里,她又来到了那条街道,又一次来到那个饮料店,又一次的要了一杯茉香绿茶。那悠扬的二胡声似乎又一次的响了起来。《茉莉花》的旋律在她的耳边回荡。不,不是,这次是真实的,心虹的心猛的被一样东西拉扯了一下。她快步跑了过去,还是那个街角,还是那首《茉莉花》,心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茉香男孩。

  男孩已经忘却了整个世界,沉浸在音乐里。心虹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呆的都忘记了去喝那杯绿茶了。

  心虹的身边一个卖花的女孩,那个卖花的女孩好象也被音乐吸引了,看来音乐是有魔力的。心虹买了一朵花,在挑选的时候,她舍弃了玫瑰,而要了一朵康乃馨。她想送一朵花给茉香男孩。

  音乐依旧在响,心虹站在那里,握紧手中的花,手心慢慢的沁出汗来。她不知道什么原因让自己犹豫,有一种力量强压着她,同时又有一种力量牵引着她。

  那是她很多天以来的渴望。

  心虹感觉自己的心跳附和着音乐,连她自己都听的见。

  男孩的演出结束了,人群散去了,男孩和其他几个表演者收拾了乐器,走了下来,从心虹的身边走过。心虹握着那朵康乃馨孤单单的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了自己的视野。

  心虹叹了一口气,夜深了,该回去了。

  多少天后,心虹在收拾东西上学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夹在书本里的电话号码,心虹满足的笑了笑,将那纸条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合了起来,保存在抽屉里。外面,妈妈已经在催她了。

  黏土叔叔

  岁月如同镜子上堆积的尘埃,轻轻拂去,回忆从岁月的后面浮了上来,慢慢变得清晰。

  在我八、岁的时候,家从浙江搬到了安徽。我是个不太合群的孩子,一个新的环境简直让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家屋后面有一个砖瓦厂。那里每天都会和着一大对黏土放在那里。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橡皮泥,对黏土的爱好似乎有种与身俱来的爱好。我在那里蹲下来,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有时候我也会去看他们是怎么做红瓦的。一堆泥甩在一个大大的转盘中间,然后旋转转盘,那团泥也就跟着旋转了。他们用粘了水的手握住那团泥,在旋转中进行加工,两只手深深的按下去,然后再将泥托起,渐渐的拉长。等转盘停下来,一个圆桶状的瓦胚就成功了,再竖着用竹枝划上四道竖线。瓦胚完成后放在一边静静地晾干,就等着进窑洞烧制了。等烧好后,就顺着那划过四道线把它们分开,四片红瓦就做成了。

  我第一次看见黏土叔叔,他就是在做瓦胚。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别人做瓦胚,我呆呆的看着那个转盘旋转,泥胚神奇的变成了圆桶,像魔术一般。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的手。他抬起头看着发呆的我,憨憨的笑了笑。

  “这真是太好玩了,”我说。他将成功的瓦胚从转盘上拿了下来,说,“我知道你,你是新来的校长家的孩子。”我笑了起来,惊奇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他将一团泥放在手上搓了起来,一面对我说,“因为这里没有像你这样干净的小孩。”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团泥在他的手上来回搓揉,不一会儿,一只很可爱的小泥狗就诞生在他的手里。他向我递了过来,“送给你。”我高兴的从他的手上接了过来,“谢谢你,黏土叔叔。”“你叫我什么?”他诧异的笑着问我。“你在捏黏土的时候简直就是在玩魔术嘛,叫你黏土叔叔不可以吗?”我说。他老实的笑了起来,脸红红的,我发现他很喜欢脸红。他低着头又去摆弄另一团泥,“当然可以,叫我什么都行。”......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妈妈叫我吃饭的声音,天啦,又玩掉了一个下午,我有点害怕回家和妈妈面对了,妈妈总是很唠叨,又要说我一个下午都没有看书了。我将小泥狗举了起来,对黏土叔叔说,“谢谢你的小泥狗,我要回家去吃饭了。”我向他摆摆手,他也向我摆了摆手,那天他目送我走出了窑厂。

  那天晚上,我想抱着我的小泥狗睡觉,可妈妈不肯,我只好把小泥狗放在窗台上,然后睡在床上看它。月光静静的沐浴着它,可爱极了。我一直这样看着,后来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的睡了过去。

  黏土叔叔在窑厂里手艺无疑是最好的。一团泥放上去,肯定会拿出一个完美的瓦胚下来,从来没有弄坏过,直而圆,均匀极了,外表光滑的像大理石做的面子。黏土叔叔也总是将袖子挽的高高的,从不把白上衣弄脏,别的工人总是搞的灰头土脸的,我的黏土叔叔却总是整洁而清爽。

  黏土叔叔的手真巧,和他相处久了,小泥狗就算不得什么啦,从十二生肖,《西游记》人物再到泥碗,泥壶,似乎总是在眨眼间就完成了,不但快而且精致。谁说慢工出细活,黏土叔叔快工照样出细活。

  这样我的屋里就多了好多黏土玩具。一到下雨天,不能找黏土叔叔玩的时候,我就躲在房里,将十二生肖排排队,或者用《西游记》里面的人物来演三打白骨精,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都把吃饭给忘记了。现在想起来,儿时的很多记忆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记忆似乎总是离不开那些黏土玩具。

  到了四月份,我们家的山前山后开遍的映山红,像火一样泼辣辣的,仿佛一夜之间在山野里铺开,这样整个山就变成了红色。我将花采了下来,去掉芯,然后用柳条穿了起来,准备送给黏土叔叔。

  黏土叔叔很兴奋的看着我的手上的花环。我将它套在他的脖子上,“送给你。”他笑了笑说,“真漂亮,不过这是你们娃娃戴的东西,你戴着更好看。”“是么?”我又将花环从他脖子上取了下来,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现在我好看吗?”他诚恳的点了点头,“好看。”他迅速的拿着一块黏土,然后开始揉捏起来。我蹲在一边看。他一下子全神贯注起来,我都不敢和他说话了,怕打扰了他。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他的手上就捏成了一个小孩。他又找来了细竹枝小心翼翼地在泥人的脖子上划了起来,成了一道小小的花环绕在泥人的脖子上,完成了,他舒了一口气,憨憨的递给我,“像吗?”他问。小泥人太漂亮了,我笑了笑,不好意思的说,“我可没有那么漂亮。”我接了过来,“谢谢你。”

  爸爸看到我的小泥人,要了过去,拿着看了半天,然后说,“那个小男孩如果好好学学,可能将来在泥塑上真的有所造诣,成为一个艺术家,也说不定。”我当时不懂什么叫艺术家,但我懂得是黏土叔叔给予我的玩具都蕴涵着一种感情,一种友谊,一种爱。

  那个小泥人我一直都留着,现在还放在我家的橱窗里,不舍得丢弃。

  一到冬天,学校放了假,妈妈和其他老师们没有什么事情做了,就围在火炉边说话,有一次谈到了黏土叔叔。妈妈说,“那孩子的手真巧,给我们家宝儿捏了好多玩具。”有一个老师接口说,“你说的是窑厂那个不太说话的孩子吧,他是个孤儿呢!”“怎么?”妈妈问,“我看到过他几次,长的眉清目秀的。”“大姑娘生的,都体面,”另一个老师说。“哦!?”妈妈叹息一声,看着那个老师。“那一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小货郎,就和村里的姑娘好上了,”另一个人接过口去解释,“那个姑娘可是个体面的姑娘呢,后来货郎走了,姑娘怀上孩子了。”“那个姑娘呢?”妈妈问。“也走了,孩子一生下来就走了,听别人说是去城里找货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后来也就没有看到过她了。可怜那孩子就跟着他外公过,这不,就托人在窑厂学了手艺。要说手艺,那孩子还真学的不错。”妈妈说,“那孩子真命苦,要是读几年书,学个什么的,搞不好还真能成大器。”......

  那个时候我正在玩“十二生肖”,听了这个话,似懂非懂的。我丢了手里的活,往屋外跑。听见妈妈在后面喊,“外面冷,又到哪里疯去,宝儿!”

  我不理她,我要去找我的黏土叔叔,他不想他的妈妈吗?我要去问他,也许他也想,只是不想说罢了,我要帮他去找,也许我能帮上忙呢!

  我一下子就看到黏土叔叔在那里做瓦胚,我跑过去,看着他,却什么也问不出来。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他。他也抬着头看着我,脸上透着那常有的憨憨的笑,“怎么哭了,妈妈打你了?这么冷也出来,冻出病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摇了摇头,只是看着他。

  妈妈从远处赶了过来,为我送衣服来啦。

  那个冬天,黏土叔叔的手变得不再活络了,有时候都伸不直,非得用另一只手去扳开。有时候,他会用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脸上有着很痛苦的神情。我问,“很痛吗?”他对我看了看,笑着摇摇头,用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找了杯热水靠在关节上。

  黏土叔叔的瓦胚就没有以前做的那么漂亮了。有好几次都将瓦胚做坏了,不得不再一次揉成一团泥重新做,而重新做的却变的更坏。黏土叔叔也变得更加地沉默,有时候我们在一起呆上一个上午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黏土叔叔经常看着那团做坏的泥发呆,那样子似乎比手指的疼痛更痛苦。

  他为自己的手指而懊恼。后来,他已经不能完成一件优秀的瓦胚了。他就坐在一边看那堆不成形的黏土发呆,静静的看着下面转盘越转越慢,渐渐的停了下来。我不敢说话,也只愣愣的看着他。他的脸涨红着,死盯着那堆泥看,眼里充满了绝望的神情。

  过了很多年,我都无法忘记那双眼睛。也许那些泥就是他全部的生活,是他发泄的一种手段。现在生活要夺走他的唯一了。我就每天待在他的身边,帮他更换杯子里的热水,用水来暖他的手。他看着我,我从他眼睛里读到了感激。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叹了一口气,“那孩子,真够苦的。”那天晚上,妈妈就在灯下,用几块布头缝成了一个小布袋,妈妈说,“以后,每天我给他把盐炒热了,放在这袋子里,你给他送去,好吗?”我毫不犹豫的点点头。“这东西对他的手有好处的,我保管一个冬天下来就好罗。”妈妈笑着说。

  “那还和以前一样可以给我做小泥人吗?”我问。

  “可以”。

  “还可以和以前一样把瓦胚做的漂漂亮亮的吗?”

  “可以。”得到妈妈肯定的答复,我心满意足的睡了。

  那天下着毛毛雨,我抱着温暖的盐袋往窑厂跑,那盐贴在胸口好舒服。我找到他常常坐在那里的地方,他竟不在那里。我问其他人,“黏土叔叔呢?”有一个人说,“哪个黏土叔叔?”我说,“就是我的黏土叔叔,天天和我一起玩的黏土叔叔呀。”他们说,“他走啦,听说去城里啦。”“去找他的爸爸妈妈吗?”我问。他们听了这个话都笑了起来,天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焦躁的又问,“他到底是不是去找他的爸爸妈妈了呀。”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伯伯说,“是的,是的,孩子,天冷呀,快回吧。”“那他还回来吗?”我问,“他妈妈爸爸会带他去看病吗?”那个伯伯说,“会的,放心吧。快回吧,外面冷。”

  那天,我抱着冷去的盐袋回到了家。那个冬天在我等待黏土叔叔的岁月里渐渐逝去。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又要调走了,我也要随着爸爸离开这个地方了。车远远的开去,我带着我的“戴花环的小孩”,“十二生肖”,“孙悟空”坐在车上看渐渐远去的窑厂。黏土叔叔也就着这样走出了我的人生,同样也走进了我的记忆里,永不消逝。

  有些记忆就像镜子里的图像,无论岁月的尘埃怎样湮没,只要轻轻拂去,依旧清晰,依然如昨。

  最后一题

  如果以前有人问初三一班谁的数学最好,那么所有的同学都会毫无争议的说出方楚乔的名字。方楚乔的数学从初一到初二就没有败下阵过,无论是大考,小考,他方楚乔都会稳稳的拿第一,可这刚刚上了初三,方楚乔就感觉到了威胁,那是来自顾伟奎,已经有三次和他并列第一了,第一次方楚乔得了九十四,他也是九十四,第二次方楚乔考了九十八,他也得了九十八,这一次方楚乔考了一百分,心想这一次他顾伟奎总要名列第二了吧,谁料到,当林老师公布成绩时,竟然他也得了个满分,方楚乔肺都气炸了。后来听说顾伟奎暑假请了一个家教,所以数学一下子提高了这么多。

  方楚乔拿着一百分的试卷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感觉,一山难容二虎,一定要把第一独揽下来,让他顾伟奎停在第二上。

  方楚乔一放学就将零花钱拿了出来,他很少吃零食,那些零花钱被他存在一起,已经变成一个很让同学羡慕的数目了。方楚乔找了一家书店,狠狠的买了一堆数学资料。“我就不信,我就甩不开你,”方楚乔将一大堆新买的资料放在自行车的篮子里面,恶狠狠的说。

  回到了家,母亲高兴的看着他笑,说:“刚刚在街上遇见你们的林老师,他说你这次小测验竟得了个满分,是真的吗?这样下去考重点高中就是稳拿了。”方楚乔不说话,径自的对自己的房间里面走。母亲还没有察觉他的不高兴,继续说:“把试卷拿出来给我看看啊。”方楚乔觉得自己有种莫名的委屈,泪都要流下来:“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得了一百分。”

  母亲知道他的脾气,在方楚乔五岁那年,那个时候,幼儿园每个月都要举行一次跳绳比赛,他跳的非常好,却在一次的比赛里比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少跳了一个,屈居第二。回来后,他硬是要妈妈给他买了一根绳,一练就是一个晚上,连爸爸叫他睡觉都不去,后来爸爸生气的打了他,他才委委屈屈上了床,谁知第二天早晨,他比谁起的都早,一起床就在客厅里练跳绳。就这样硬是在下个月的比赛里将那个女生比下去才肯罢休。太要强了,母亲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这样的要强对于楚乔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楚乔却管不了那么多,草草吃了晚饭,就扎进了书堆里,急切的去啃他刚刚买回来的资料。他不相信自己打败不了顾伟奎。

  几乎所有初三的学生都会发觉一到初三考试就变得多了起来,不再像初一,初二那样清闲了,一门课在一个月内考上三四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学生们喊累,老师们无可奈何的把手一摊,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到了初三接着后面就是中考了,到时候谁的学生考的重点高中最多,谁就是好老师啊,所以只有考考考,让学生把弦绷紧,才能最大限度的多考重点高中。

  林老师为了调动学生的紧张程度,考试运用上了突击检查,就是事先不告诉学生,突然带上考卷就让他们考试。

  方楚乔每晚都熬夜加班,猛攻数学,买的几本资料,还不到半个月便给他做完了一大半。方楚乔为了数学几乎进入了痴迷的状态,当然这只是在别人看来,对于他自己,那就是要打败顾伟奎,独揽“宝座”,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侠客,躲在深山里精心演练剑法,等着来日,重振雄威。

  那一夜,方楚乔把自己埋在习题里,几乎忘记了时间,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抬头看桌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了,该睡了。方楚乔想了想,他面前的习题集那一页还剩最后一道题,把这一题完成了再睡吧。可偏偏这一题非常的难,方楚乔试着用很多方法去解,都通通失败了。那道题依旧在那里,白纸黑字,冷冷的,没有丝毫改变。方楚乔抬起头来,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太晚了,如果再耗下去,明天肯定爬不起来了,翻开习题集后面的答案看看吧。不!方楚乔对自己说,他一定要把它解出来。方楚乔揉揉眼睛,继续投入了战斗。

  这个时候,门开了,爸爸走了进来。爸爸可不像妈妈,楚乔在很小的时候就怕爸爸。爸爸看着他,“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明天早晨不起来了吗?”方楚乔想说,我想把这道题解出来。但爸爸的样子有些不容辩解,于是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很听话的关了灯上床睡下了,心里还念着那道题,人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由于大脑没有充分休息,楚乔朦朦胧胧的骑着车向学校赶。过马路的时候,楚乔险些给车撞了,吓得一身冷汗,不过这一吓倒让他清醒了许多。到了学校,上课铃也跟着响了起来,楚乔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迟到。

  楚乔飞快的跑进了教室,刚刚坐下,林老师就跟着进了教室,抱着一垛试卷站在了讲台上。又是突然袭击,许多同学都唉声叹气起来,只有楚乔,像个备战的士兵一样看着老师手里的试卷,一下子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看了看顾伟奎,顾伟奎也正坐在那里翘首以待。楚乔咬了咬嘴唇,等着吧,这次你一定是第二。

  试卷发了下来,他没有像老师说的那样将试卷先看一便,他没有那样的习惯,他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楚乔做的很顺利,那些都是他演练过多次同一类型的题目,楚乔工整的将试卷做了下去。

  到了最后一题,楚乔不禁呆住了。天啦,竟是昨晚的那一题,他没有解出来的那一题,楚乔将题目又看了一遍,千真万确,就是那一题。楚乔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看了看顾伟奎。顾伟奎正在安心的答卷。楚乔再去看那一题的分值,六分!也就是说他最多也只能得九十四分了,怎么办?

  林老师正在看报纸。楚乔的手颤抖的伸进了抽屉里,那本习题集就在书包的最上面。楚乔的手下意识里已经触碰到那本书的封面了,能这样做吗?楚乔想,多么可耻的事情啊,这不是他方楚乔所为。楚乔的手不由的缩了回来,但如果不这样做,他的成绩将会排到顾伟奎的后面,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这个时候,教室外有一个老师来找林老师,似乎有什么事情。林老师放下报纸走了出去。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容他多想了。楚乔将书在抽屉里打开,迅速的找到答案,又飞快的将答案抄到试卷上。那种速度是楚乔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当最后一个数字抄上去的时候,林老师也几乎同时回到了教室里。楚乔闭上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表面上近乎完美的答卷,他相信自己这次一定打败顾伟奎了,但隐约中,他的内心是忐忑不安的,他盯着自己写的答案看,一时间感觉自己不再认识自己了。他想将答案划掉,真正的第二也许比第一更让人感觉痛快,但他舍不得留下那一笔,这个时候下课铃响了,全场考试结束了。林老师下来收试卷了,楚乔不敢去看他,将试卷递了过去。

  楚乔觉得自己很累,累的快要垮下去了。

  过了一周,林老师将批改好的试卷捧了回来,楚乔看着那垛试卷,心里有种强烈的负罪感。

  林老师将试卷放在讲台上,眼光落在了楚乔身上。楚乔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不由地低下头。

  林老师笑着看着大家:“这次大家考的都非常好。首先我要自我检讨,由于我的疏忽最后一题在打印的时候打漏了一句话,丢掉了一个已知条件,所以最后一题是无解的。”

  楚乔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老师知道了,楚乔的想,老师已经知道自己作弊了,要不一道无解的题目,自己怎么能将答案演算出来呢,完了,接下来的批评会让他在班级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楚乔将头低得很低,低的快到自己书桌的抽屉里去了。

  林老师的语言依旧很平缓,微笑着说,“不过,这次我特别要表扬一个同学,他就是方楚乔”。听了这话,楚乔一下子呆住了,眼睛呆呆的注视着老师,怎么回事呢?他的心里顿时一片茫然。林老师微笑的注视着他,“在很多同学还在抱怨考试的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方楚乔同学却给自己找来了课外的复习资料进行练习,这次考试的最后一题,他就在考试之前通过课外的复习资料演算过,所以虽然由于的我疏忽在打印的时候将已知条件丢失了,他却凭着记忆将这道题正确无误的演算出来,所以在评分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评分了。”林老师讲到这里笑的更加灿烂了,显然他为自己拥有这样勤奋好学的学生而感到骄傲。“当然,我并不主张同学们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林老师继续说,“你们的青春是宝贵的,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去享受它,但方楚乔的好学精神是值得大家去学习的,”林老师停了停,将手上的试卷捧了起来交给班长,“这次的总分九十四分,我给方楚乔同学加上一分附加分,九十五分,是这次考试的第一名,下面把试卷发下去,大家先看看,马上我来评讲。”

  整个说话过程中,楚乔人都呆呆的,好似让谁使了定身法,他知道老师表扬他的时候,有很多目光注意着他,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但他顾及不到那么多了,只知道自己又一次独揽了第一名,把顾伟奎甩在了后面,但他并不快乐,他的心中负罪感更加严重了,他没有办法去面对老师的目光,他想自己在不经意之间已经欺骗了老师,而且欺骗的如此厉害,厉害到自己一辈子也不敢去面对林老师的目光。

  剥 落

  赵勇

  夕阳跌落在墨色的山峦间,金色的余晖洒满了大地。

  远处的山尖顶着大朵大朵的云团,赵也夫又上山来唤他的三只羊了。见到三只羊正悠然地啃着漫山遍野的嫩草,赵也夫也不忍心去打扰它们。他猫着腰寻了块平整些的石头,在草地上放稳,双手使劲地把石头往下压了压,用手来回地在上面抹了几遍,又解开外衣,从内袋里抖出一张草纸把它盖住,方才缓缓地把屁股挪了上去。

  赵也夫喜欢独处,可家偏偏被安在了整日喧闹的学校。这学校背后山坡上的空地是他最爱来的地方,他总在没有课或者心情郁闷的时候独自来这里抽根烟,静坐片刻。看到这似真似幻的美丽山景,他不禁嘀咕起脑袋里贮藏的那些好词佳句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不知不觉,竟有些陶醉了似的,眯缝着双眼看着四周绵延起伏的群山,嘴角边溢出难得一见的浅浅笑容。只是他仍会时不时地回头望一眼正专心吃草的三只羊,生怕它们会顷刻里跑得无影无踪。否则又同上次那样:"出走"的四只羊让他一个人在山上寻了整整大半天,有一只还打了狼的牙祭。寻到时已只剩个血淋淋的拴着绳子的羊头和"镂空"的身子。赵也夫孤零零地站着,一只手耷拉着,另一只手上缠着另外三只羊的绳子,三只羊仍"咩咩"地叫唤着,绳子纠结在一起拽着赵也夫的手木偶样地摆动着。血腥和羊膻混杂的气味随着风吹得老远,赵也夫喃喃地诅咒着狼,拳头挤得紧紧的。虽然羊头拎回来后抹上盐腌了起来,但那几天,赵也夫好几顿都没有进食。

  学校的轮廓伸出了山坡——两排并列的土墙房包着一小块黄土操场,其中一排是一到五年级的五个教室,另一排是办公室和家属区。家属区里其实也就住着赵也夫一家。

  不知何时,山坡下升起了一柱炊烟,在天空中渐渐地由浓到淡地散开着。农村里作息时间完全是以太阳位置为依据的,太阳落在山间的时候也是做晚饭的辰光了。

  女人喊魂样的叫声被风疾速地送来,赵也夫蓦地打了个寒颤,嘴巴里低声应着。他慢悠悠地立起身,用手使劲掸了掸屁股上的尘土,又缓缓地猫下腰拾起石头上的草纸,把它顺着折痕叠回到了原先的模样,塞进了衣服的内袋,低着头把纽扣密密地扣好。

  当女人的喊声再次"奏响"时,赵也夫已经从地下捡起一根斑驳的细枝条,把起羊绳,赶着他的三只羊向着山坡下家的方向走去。

  那轮夕阳完全跌进了群山里,黑色也渐渐地在大地上稠了起来。

  羊圈就在家的隔壁。门虚掩着,里面的膻气氤氲得很浓,四周围也弥漫着这种难闻的气味。赵也夫用小树枝和嘴里轻轻的吆喝声把三只羊"哄"了进去,把它们挨个拴在了羊圈里四根木桩中的三根上。然后又仔细地检查了羊圈的各个角落。逡巡一圈后,退出身,把门扣上,铁皮的搭绊上用铁丝箍了好几圈。他又用手来回推搡了几下门,见门始终"纹丝不动",然后又把小树枝轻轻地倚在羊圈的门上,方才拍拍手离去。

  两个孩子蹲在门口玩石子,赵也夫的回来并没有使他们觉得有任何异样,甚至两人的头似乎都没有抬起。在石子的飞上落下声中,赵也夫悄然折进了小屋。小屋里暗得很,煤油灯的火光似乎已是在亮与不亮的边缘挣扎跳动。屋子里也里面没有什么家什,除了赵也夫的几箱子书和一溜排九个黝黑的水坛之外,便是些生活必需的锅碗瓢盆之类。

  赵也夫无声地立在屋中央,目光无神地朝着跳动着的煤油灯。

  女人在他的身边挤来挤去,打水,倒米,添柴……灶膛里通红的火光映出了她漠然与粗糙的脸。女人折着柴火,麻利地塞进灶膛,灶膛里间歇地响起柴火开裂时"噼啪"的声音。就这样不久,锅盖边便升腾出一股热气,夹着米饭的香味。

  此刻,赵也夫也已调大了灯芯,从枕边抽出了一本好像还挺刮的书,架上那副缺了只脚的老花镜,耳朵上套上了一根替代镜架的绳子,侧斜着身子坐在桌旁,单手把书送得离双眼远远的,并以这种奇怪而又特别的姿势读出了声来。

  小屋里刹那间充斥着哧哧的水响声,噼啪的开裂声和赵也夫低低的读书声。

  这一刻,一个家里的四个人,互不相干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或许,都只是为了等着揭开锅后的那顿晚饭。

  女人一声不响地上前挪开了油灯,一块抹布在桌子上飞速地绕过了几圈,又把灯放在了离赵也夫更远的地方。赵也夫双手迅速把书高高举着,生怕被沾上污渍。他微微低下头,目光从眼镜的上方斜射出,乜斜着女人,却只看到她脚底板样挂着的脸。"开饭啦?"赵也夫的询问打破了两个人之间整个下午的沉默。女人没有作答,扭过身子走到门口,扯开嗓子唤着门口两个早已不知所踪的孩子。女人沙哑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穿梭,很快被远处的群山挡了回来,却没有孩子的声音应她。

  天空被黑幕遮得严严实实。

  "两个'杀千刀'的葬到什么地方去啦?一起死在外面算了!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渐渐地,女人的声音几乎已是略带哭腔了,她进了屋还在咒骂着:"一家死不掉的……"她一边骂一边又折了把小树枝添进了灶膛里,接着便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女人声音的消失反而惊动了赵也夫,他瞥了一眼门槛上的女人,缓缓地摘下眼镜,双手轻轻地把它放进眼镜盒里,手指一捏,破旧的镜盒竟响出清脆的"啪"声。然后他又把刚读的书页角作了道小小的折痕,轻轻地合了起来,用手拍了拍书皮,又把书角来回地用力捏了几遍,这才站起来把它收回到了枕边,转过身,他慢慢掐暗了油灯的亮光。

  赵也夫默不作声地从女人与门框间挤了出去,甚至可以说是扯了出去,因为女人的身体盘踞了门内大部分的区域。女人没有任何的避让动作,在赵也夫与她接触的刹那她还使劲地用腿顶了赵也夫一下。

  赵也夫的背影渐渐地溶进了夜的内部,女人还是呆呆地坐着,偶尔喉管里有些不知所云咕噜咕噜样的咒骂声。

  "两个小鬼该是上村子里去玩了吧!"赵也夫站在居高临下的学校山坡朝着不远处被树木遮掩的小村喃喃自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烟的锡纸撕得极其平整,似乎还能折回到原来的模样。赵也夫从烟盒中间抽出一枝烟,把锡纸仔细地合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拿出一根,"哧"地一声划了一下,不想火柴竟只冒出了一缕烟便无声无息了,硫磺的气味在四周迅速蔓延。赵也夫把那根火柴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不甘心地又试着划了几次,火柴却一直静默着,犹如黑夜一样。赵也夫想用力地弹掉火柴棒,但几乎在同时,他把没点着的烟和火柴盒以及刚才没有扔掉的火柴棒收进了衣袋,双手把袋扣扣上,又轻轻地拍了拍口袋。看着小村里缥缈的灯光,他觉得两个孩子此刻一定正被其中的某点亮光包围着。

  赵也夫把双手背在了后面踱着步,他的步子没有腾空的姿势,几乎是滑着地面挪动着,极大地减少了踢到石头、土疙瘩的概率。学校地方很小,不一会儿他就从房子的背后绕到了羊圈。

  赵也夫伸手摸了摸羊圈门扣上的铁丝,并使劲地又拧紧了半圈。这个时候,赵也夫侧过头发现坐在门槛上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小屋里依旧是跳动着熹微的光亮。赵也夫见四周寻不到任何声响便进了屋,他在锅灶上垒着的一叠碗的中间抽出了一只,又掀开屋里并排放着的九个水坛子中间坛子上木盖,用锅盖上的水瓢在里面舀了半瓢水,盖上木盖,放好瓢,认真地把碗和筷子淘了一遍,把水倒进了灶下的泔水桶里,方才揭开半边锅,挪开锅里炖菜的碗,用筷子在锅的正中间挑了大半碗饭,拈了几根萝卜条架在饭上面,盖上锅,便蹲在屋门口扒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渐渐地向赵也夫靠拢,不一会儿,女人在两个孩子"锣鼓声"的"率领"下出现在赵也夫的跟前,这个时候,赵也夫已经快把大半碗饭扫荡得干净见底了。

  两个孩子站到了赵也夫旁边,不住地抽泣着,双手一个劲地在脸上来回抹擦,泪水和着满手的泥巴将小脸涂得全是黑杠杠。赵也夫一字一顿地朝他俩说:"跑到村子里去玩了吧?进去吃晚饭吧!"说完自己就返进了小屋,又添了半碗饭,从锅里端出了炖青菜和萝卜条放上了桌子,自己也坐在了桌旁。孩子可能是早已经饿了,都停止了哭泣,跟屁虫一样跟着赵也夫进去了。女人此刻却立在门口,瞪着眼朝屋里吼着:"三个死不掉!一个活死人带两个杀千刀的!……"赵也夫拧亮了油灯,两个小鬼也麻利地盛了饭爬上桌子,三个"男人"便自顾吃了起来。女人骂够了,用竹竿上搭着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也盛了碗饭坐上桌子。两个孩子的眼睛木木地睁着,眼眶四周还依稀挂有些泪痕,小脸蛋上的污渍在灯光下愈加黢黑。此刻他们却大口地扒着饭,夹着菜……偶尔女人厉声训斥着他们光会吃菜不肯吃饭,使劲地敲打着他们频繁伸往菜碗当中的筷子。吃着吃着,四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渐渐地好象也就忘记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赵也夫先吃完,他轻轻放下碗筷,看着两个还在狼吞虎咽的孩子,双手解开口袋,从当中摸索出刚才的那根火柴棒,一只手捂住嘴角,另一只手捏着烧黑的火柴棒头慢慢地剔起牙来,姿势极其斯文。剔完牙,他捏着火柴棒站起身,细细地嚼着从牙缝里剔出的菜叶之类,走到门边用力地把火柴棒掷出了门外。然后他又慢慢地摸出一枝烟,顺道在灶台上捻了块抹布走回到饭桌旁,两个孩子抬起头看着他,他用抹布隔着拎起了灯罩,侧着脸,身体离油灯远远的,伸直了胳臂把烟头凑到了油灯的火苗上,左右旋转了几圈后,就搁在嘴里"啪嗒啪嗒"紧吸了起来。烟头由一圈黑色迅速吸成了或明或暗的红点,立刻升腾出袅袅青烟。小屋里顿时充满了煤油的腻味和呛鼻的劣质烟味。女人埋着头,见到煤油灯光线的忽然暗淡了下来,她把头猛地抬得老高,瞟了赵也夫一眼,又埋下了头,嘀咕了一句"大烟鬼!死到外面抽去!"。

  赵也夫把抹布又搁在灶台上,一只手提了个矮凳坐到了门边,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姿势,唯一的动作就是捏烟的手上上下下。黑暗中,烟头上的红点格外地醒目。两个孩子也吃完了饭,不言不语地都坐到了门槛上,三个人把门堵得严严实实,仿佛连赵也夫吐出的烟也飘不出门去。

  女人忙完了家务,打了盆水轮流给两个孩子擦着脸,她明显地加大了擦拭的力度,孩子的眉头紧皱着,身体也被推得一晃一晃。接着,两个孩子被她扯着去睡觉了。孩子们睡觉的床赵也夫用四张闲置的课桌拼成。赵也夫他们的床是结婚时村子里的木匠用学校里的几块椿树片钉成的,两头用土坯砖砌着两个墩子,床便搁在上头。

  女人一声不响地爬上了床,不时便鼾声如雷了。赵也夫拧大了油灯,又以那种奇怪的读书姿势,开始准备明天的课。

  夜缓缓地流淌着,女人的鼾声和赵也夫不时翻动书的声音是黑夜里唯一的点缀。

  终于,赵也夫伸了个懒腰,把桌子上的书本收拾完毕,又用桌布抹了遍桌子。这一天,就在赵也夫闩好木门,查完小屋窗户的栅栏,揭掉灯罩熄灭油灯之后落幕了。他摸黑脱掉衣裤,整齐地叠放在了枕边,慢慢地钻进了女人早已焐暖的被窝里。女人辗转着臃肿的身子,梦呓里还在咒骂两个孩子。在赵也夫眼里,她的身子仿佛是一滩烂肉,赵也夫拼命地让身体与女人接触尽可能的少,他使劲地把自己逼向墙角,身子都挤得有些发痛。赵也夫在女人的鼾声里睁着眼,凝望着黑夜悬挂在四周。身边的女人又一次把身子凑了过来,这一次赵也夫没有避让,而是突然间对眼前的女人油然而生了些同情。

  女人是小村里的寡妇,两个孩子是跟随她来的,她的丈夫得了一种咯血的病,拖了不到一年便撒手离去了,丢下女人抱着个孩子挺着大肚子。赵也夫当时也是客居此地,老大年龄还孤身未娶,为人也敦厚老实,每月又有些紧巴巴的工资,在别人的撮合下很快就成了这件事。女人的婆婆还住在小村里,前些年便已瘫痪在床,老伴早已"西游"多年,她只生了女人丈夫这一个儿子,自从儿子死后她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女人也许跟婆婆上辈子积怨太深,结婚不久她们之间就闹得几乎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如今女人对她更是不闻不问,只有赵也夫时常去看看她,也常送去一些柴米油盐之类,并给了老人邻居一些钱,托人家帮忙照应老人的简单生活起居。但赵也夫每次去老人那里的时候都是夜晚,而且来去匆匆,所以村子里也极少有人见到。

  女人叫春香。赵也夫与春香的结合最初也许只是源于彼此生理上的渴求罢了。很多年前,赵也夫便知道了春香,那时候春香还未出嫁。当年,攘攘的人群在神圣的号召下涌向祖国的四面八方,赵也夫也抖开一块洁白的手帕,咬破手指,滴血成书。于是,他顶着一幅手写的血书来到他梦想中"小山村的西伯利亚"——这里的确很偏僻,四周被连绵的群山紧裹着,闭塞得连风和空气也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离着,那股强劲的历史洪潮也似乎忽略了这个祖国大好河山中的小小罅隙,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赵也夫乱打乱闯地漂了进来。

  满腔沸腾的热血,使他不知疲倦地耕种在这个小山村的课堂上,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渺远的鸡啼响彻了酣睡着的小山村,村子里还少有其它的声响。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赵也夫身上披着件单衣迈了出来,他边整着衣服边瞅了眼羊圈上的小树枝,见到它安然无恙便返进屋从坛子里舀了一缸子水,缸子是当年来的时候组织上发的,好些地方已经落瓷了,依稀还可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光荣……"的红漆标语。赵也夫擎着瓷缸走到羊圈对面的空地上漱口。经过羊圈时,他腾出拿着毛巾的手,用力推了推羊圈的门,门板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三只羊,它们集体发出了几声"咩"的声音。赵也夫就蹲在一旁刷起牙来,他也是这里最早用牙刷在嘴里捣鼓的人,后来陆续地有人进出,刷牙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春香此刻也已起了床,大碗舀了些水,食指在灶上的盐钵里飞快地蘸了些盐,塞进嘴里就在两排发黄的牙上来回地扯动了几下,喝了口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漱了几下,头朝前猛一伸,"啪"一声把一口水吐得老远,又进屋撩起竹竿上的毛巾湿了点水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圈。赵也夫站在门旁看着春香的动作,在她伸脖吐水之前他似乎已经有了预感,他拿着牙缸把身体往后微仰着,生怕春香喷出的水会溅到自己身上。

  这只是两个人度过的无数个早晨中最平常的一个。

  两个孩子还在酣睡着。春香忙着张罗起一家人的早饭。赵也夫打开学校大门上的铁链,用倚在门口的小树枝把三只羊赶到了山坡,拴羊的绳子系在了山坡上最粗的那棵树,绳子来回缠了好几圈。走下山坡,赵也夫还不住地回头似乎张望着什么。

  吃着早饭,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地来了,死寂的校园里终于渐渐注入了生机,有一些学生已经在教室里自觉地晨读起来,还有一些,三三两两地在巴掌大的土操场上追逐打闹,好不热闹。学校的几位老师也都来齐了,他们同正眯眼吐纳的赵也夫问早,赵也夫也不作声,只是会微微张开些眼睛便算是作了回应。办公室里,赵也夫听说王校长一早便骑车去了镇里,好象是取回上次统考的成绩,不觉心里咯噔了一下。

  上课铃被无精打采地敲响,校园里安静了许多,赵也夫夹着一大摞书本走在几位老师中间,目光有些黯然。走进教室,昏暗的光线,高矮参差的课桌椅,学生们歪歪斜斜地坐着,赵也夫好象无心理会这一切。可课刚起头,学生们就又同往常一样躁动了起来,赵也夫今天不知怎地突然破天荒大吼了起来:

  "你们这群小崽子,不学习……考起试来就……。"

  "你们……你们……"

  "就……"

  赵也夫的脸憋得象猪肝样通红里带着紫。

  孩子们被这难得一见结结巴巴的咆哮震住了,半响才缓过神来。正当他们以为赵也夫今天会来一顿"恶批"的时候,赵也夫却又镇定地"之乎者也"了起来。慢慢地,赵也夫的声音淹没在了吵闹中,课堂里又开始变的嘈杂起来。就在赵也夫转身写黑板时,一个粉笔头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头上,对于这个班,这些调皮的行为都已是司空见惯的了。虽然赵也夫的学识在老师们中是有口皆碑的,但是乡村的孩子才不买他"文绉绉"的账,加之他的话语不多,即使有也一律是结结巴巴的平调,又是个外地人。所以这些年来他的课上便经常上演他被学生起哄甚至"落荒而逃"的一幕幕"好戏"。照以往,赵也夫肯定是回过头掸掉灰尘继续讲课,可今天,他不知怎么地突然猛地回过头,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那位还没有来得及落座的调皮蛋,箭步上前不痛不痒地给了他一个"毛栗子"。这可是破天荒的,学生们也因此稍稍了有些安静。

  第二节课,王校长丁零零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拐向校门时都没有捏刹车,那辆方圆十几里唯一的"凤凰"车可是花去了他整整好几个月的工资,平时可心疼了——三天一小擦,五天一大擦,每天进出校都是推进推出的,就是生怕磕哪儿碰哪儿了。立好车,王校长通知所有的老师到办公室集中开会。很快,全校所有的五位教师都坐到了办公室。看情形校长的心情不是太好,他满脸阴沉着,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惟恐声音大了会成为校长发脾气的导火索。王校长不声不响地从包里抽出一叠纸,呷了口茶,又掏出了眼镜盒,戴上一副与之眼眶极不相称的硕大眼镜,模样甚是滑稽——可谁也不敢笑出声来。他的目光散漫地看着纸上的字迹,余光里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赵也夫蜷在办公室的一角,他好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眼光直直地瞟着窗外。

  王校长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这次的统考数学总均分排在全乡第四名,考得不错"。"可语文又垫底啦!"也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说"啦"字的时候声调明显夸张地提高了几度。"我们有些老同志不知怎么搞的,教了大半辈子的语文,却每次都给人家垫底。"其他本高兴的老师也都耷拉下了脑袋。偷偷地用眼瞟向赵也夫,可大家都惊讶地发现,赵也夫竟还是茫然地看着窗外。

  王校长似乎也觉得每年重复着如此相同的批评有些无趣了,就草草宣布了散会。老师们又各自回到了课堂,办公室里只剩下赵也夫和王校长。

  "老赵呀,你也别怪我批评你,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呢?堂堂一个下乡的知识分子竟年年教不过那么一帮土八路?笑话!哎……!"

  赵也夫没有作声,木木地睁着眼,王校长便踱了出去。

  正当赵也夫静坐时,外面传来了断断续续女人嚎啕的哭声,而且声音离赵也夫越来越近。赵也夫忙迎了出来。王校长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个胖女人拉着个孩子(就是刚才吃了赵也夫"毛栗子"的那个小崽子)半停半走地向办公室方向走来。见到赵也夫站在门口,孩子便倔头倔脑地"挺立"在了土操场中间。胖女人扭过头好像询问了他几句什么,孩子探出头用手指了指赵也夫,胖女人便转过身丢开孩子的衣角,疾速地朝着赵也夫这个方向冲了过来。转眼间胖女人就来到赵也夫跟前,伸出的手被校长使足了劲才能勉强架住,但她臃肿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瞪大的双眼像是要把赵也夫吃掉似的,眼泪和滂沱的鼻涕混杂在一起,簌簌地往下落,赵也夫却还是依旧木讷地站着。

  王校长的询问打断不了女人的咒骂:"野杂种,大老远的到我们这里来勾引一个小寡妇!""老乌龟!"……

  隔壁的老师们闻声探出了头,偶尔窗户里也此起彼伏地伸出几个小脑袋朝这里张望,然后又疾速地消失。

  慢慢地,胖女人开始由肮脏恶毒的诅咒变成了向校长的哭诉,一些夸大的词语和"动作示范"让校长瞪大了双眼。

  不知何时,站在操场上的孩子已经不知所踪。

  王校长很客气地把胖女人请进办公室,就在胖女人与赵也夫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突然伸出手狠狠地在赵也夫的脸上抽了一下,并骂道:"没地方葬你啦?死到我们这里来!"

  "啪"的一声让王校长吃了一惊,急忙回头把自己的身体插到了他们俩中间。"老赵!你干什么?"他盯着赵也夫并厉声呵斥着,一只手抵住胖女人,一只手用力推搡着赵也夫的肩头。赵也夫举起半高的拳头慢慢地耷落了下来,眼珠鼓得老高,充满了血色。

  王校长护着胖女人进了办公室,又是端椅又是沏茶,忙得不亦乐乎。胖女人也很快地安静了下来,慢慢地竟和王校长拉起了家常。胖女人走出了办公室,又在叽里咕噜的咒骂声中离开了,只是一边走一边间或地提高着嗓门扯着"老乌龟!""管不住媳妇的孬种"……之类的听似自言自语的话。

  赵也夫燃了枝烟端坐在屋里,每听见一句身子便象被针刺了一下,牙齿也咬得生疼,两个在玩闹的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祥的征兆,飞也似的窜出了屋。

  胖女人的咒骂声渐渐地远去,渐渐地消失了。

  赵也夫的脑子里刚略微清净了些,春香却又踏进了门,劈头又是一顿破口大骂:"你吃饱了闲着,以大欺小呀!""不会冒气的死鬼!就只能跟小孩斗气!""我听说,人家小孩的头上可肿起个大包了,你有没有出息呀?""不行,我得亲自去人家瞧瞧,去看看你这个死鬼作的孽!"说着便趿着鞋踏出了门。

  赵也夫愣怔了片刻,抖落了很长的烟灰,将剩下的半截烟头在鞋底掐熄后架在了抽屉板上。他拿起墙角立着的长竹竿,竹竿上端绑着个瓢,上面套着个小布袋。竹竿旁放着两只小木桶和一根扁担。他准备去担些水回来,也好到山坡上去小憩片刻。原本他担水是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小池塘里,里面的水清的很,他也只是同普通人一样用桶直接去担水。可后来,他竟发现有些调皮的缺德鬼学生就在池塘边小便,还争相比着谁浇得更远。更有甚者,竟有人挖开他池塘边种的那颗最大的南瓜,在里面屙满屎。这些可让他犯了好些日子的恶心。寻思了很久,他默不作声地发明了这个取水工具,也觅得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取水地点。

  山坡上有一个小水潭,贮满了从山石间渗出的地下水,潭底又有砂石,水被过滤得很清冽。小潭长宽约为五六米。每当赵也夫取水的时候,他把长竹竿伸到水潭中间,一瓢一瓢地取来倒在木桶中,抱回家仔细地贮存在九个水坛子里,而放在中间的那个坛子是他所独享的,这也是他在家中唯一的特权。

  赵也夫挑着木桶,提着竹竿慢慢地悠到了小石潭。

  此刻,王校长却在学校四处寻他。

  同往常一样,赵也夫卸下木桶,把瓢上的小布袋拿掉,紧了紧系在竹竿上的尼龙绳,然后慢慢地把竹竿伸到水潭中间,用瓢底在水面来回地漾了几下,方才把瓢侧倾入水中,舀起一瓢水后缓缓地把竹竿收回到岸边,小心翼翼地把水倒在小木桶中。就这样往往取满两小木桶会花上他二三十分钟。

  今天可不太顺利,赵也夫脚底踩的石块忽然受力松动了一下,他当时正撑着装满一瓢水的竹竿,这突然的一颤不禁让他一个趔趄,险些跌进了水潭。幸好的是他左右凌乱地摇晃了几步才稳住了重心,只是瓢里的水泼了些而已。待他检查完瓢依旧安然无恙后,调换了一下握竿的姿势便又继续了起来。

  两只小木桶终于装满了,赵也夫把瓢又用小布袋套上,担起水绕到了山坡的空地,离小山坡大概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赵也夫感觉到四周安静得有些异样。他心里思忖着,怎么三只羊一点也不出声呀?于是,他本能地加快了几步。果然,拴羊的大树旁哪里有羊的踪影,空荡荡的四周除了树还是树,还有地上铺满的陈的或新鲜的羊屎球。

  赵也夫慌忙放下木桶,可他不曾料到凹凸不平的地上根本就放不住。一只水桶顺着山坡倒了,清清的水流了满地。当赵也夫扶起时,桶里已是空空见底。他这才想到找了块稍稍平整的地方把两只桶并排靠着,然后朝着山坡的上方寻去。

  赵也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梭在山坡的树林里,四周依然寂静的很,只有衣服与树枝碰擦出的"沙沙"声。

  赵也夫有些喘气了,速度也渐渐地慢了下来。他又折回大树旁,两只木桶还平稳地站着。他仔细地察看了四周,没有发现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或血迹。赵也夫便又漫无目地地在山坡上奔走了起来,不时,他停下喘息时,身体已有微微颤抖。

  三只羊,原本的四只羊,是赵也夫在这个异乡里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常独自与它们"畅谈",谈那些尘封于心的事情。他不求羊懂,只求自己能够说出来,但有时,这些羊竟也会"咩咩"地发出声来,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反对。

  赵也夫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失落过,他已经默默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就连上次摘下那个最大的南瓜准备做菜时,他也只是默默地把它扔了,甚至知道的人可能只有他自己和那个造事的龌龊鬼,连春香也以为真是他说的被人给偷了。

  歇了片刻,他又一次寻了起来,小山坡已经被仔细地翻了好几遍,终于,他不知所措地竟又来到小水潭边,忽然间他发现刚才打水的对面山坡上躺着几团白白的东西。他压抑着自己的些许兴奋绕了过去,可当他到达时,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突然一失力跪倒在了地上,满地的乱石烙得他膝盖生疼,似乎将要渗出血来。的确是他的三只羊,只是已经都"睡"在了血迹当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每一只羊的头上都遭到了重创,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羊毛。果然,他发现四周极其地凌乱,旁边还卧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大石块。赵也夫还是直直地跪着,脸上的肌肉由缓逐渐剧烈地抽搐了起来。不多时,他的身体蓦地瘫落了下来。

  三只羊依旧在鲜血里静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也夫终于艰难地挪到了三只羊的旁边,他双手缓缓地托起了一只羊,把自己的头紧紧地贴在了羊身上。赵也夫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脸色惨白,眼睛深陷着,额头渗着汗水,他怀抱着一只羊,慢慢地走着,肃穆得犹如一个孝子抱着长者的灵位。

  当王校长看到赵也夫出现在了校门口,正要责问他时,他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愣了半晌。

  "老赵,这是怎么啦?"王校长走到赵也夫跟前询问道。

  赵也夫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眼里已是噙着泪水。

  "都死啦!"

  "这是怎么回事呀?"王校长追问着。

  "都死啦,都死啦……!"

  赵也夫歇斯底里地叫喊着,猛地用肩头顶开王校长,踉踉跄跄地朝家里奔去。

  王校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看到赵也夫如此激动,害怕他会出什么事,便急忙到村子里寻春香去。

  赵也夫又折上山坡,又慢慢地抱着一只羊回家。

  他踏进校门时,正好下课铃响起,校园里立刻沸腾了起来,好些好事的小鬼还把他团团围住。于是,一个以赵也夫为圆心的圈缓缓移动着,所有的人都瞪大着眼睛。可赵也夫仿佛四周围什么人也不存在,自顾自地直楞楞走着。其他老师上前驱赶着孩子,谁也不知道赵也夫发生了什么事,也都不敢上前去询问。

  王校长领着春香回来时,赵也夫已经把三只羊放到了屋中间,膻味和血腥味混杂得极其难闻,赵也夫端坐在三只羊的旁边,默不作声地抽着烟。春香见赵也夫蓬头垢面,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溜出嘴边的惊叫也咽了回去,也不敢去多问他。

  她打量着三只羊,对旁边的王校长说道:"肯定是那个小畜生做的孽,难怪我刚才看他头上肿包的时候,身上有股羊臊味。"

  "小畜生!老娘去找他算帐!"

  春香冲了出去,王校长连忙伸手也没能拦住。

  正当王校长欲回头安慰赵也夫的时候,不料赵也夫也从门里冲了出去,可能是冲得太急,脚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栽倒。

  春香前脚到,赵也夫后脚跟了过来。

  胖女人见两人来势汹汹,一把把旁边站着的小孩推进了屋里。

  就如同是排练好了的一样,春香的脚步一停,两个人都叉着腰相隔三四米对骂了起来。

  "不要脸的胖猪,生个儿子没屁眼,咱家的羊可惹到你啦?"春香先打了个头阵。

  "你才是不要脸的寡妇呢,跟了个活死人!三榔头也打不出个闷屁!"胖女人不甘示弱,声音更提高了些。

  吵闹声引来了好些旁观者,他们都静静观望着这场"战争",偶尔,一簇簇地在窃窃谈论着什么。

  "大伙儿给评评理,她家的小畜生杀了我家的三只羊!这是作的什么孽呀!"

  众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在评判着谁对谁错,有些人还在指指点点着。

  "你这个寡妇,你别栽赃!我家儿子可是被你家活死人一顿'毛栗子'揍回来的,小宝,出来给大伙儿看看你头上肿的包!"胖女人向屋里喊着,可小宝死也不肯出来。

  "你到是出来呀,你怕那个孬种?"

  赵也夫此刻站在春香身后,拳头挤的老紧。

  春香又骂开了:"你叫他出来呀,干了缺德事不敢承认,这可要断子绝孙的!"

  "谁跟你比呀,一个人跟几个男人睡觉,生一大帮猪猡子。"

  "你、你、你说什么……"赵也夫捏着拳头指向了胖女人。

  "怎么啦,怎么啦?你这个窝囊废难不成还想打我?你老婆偷人都不关门,你怎么不打她呀?"

  "你、你……"

  "你这个婊子,你这个骚货!"春香挥舞着拳头向胖女人冲了过去。

  众人见"战火"已经升级,跃出了几个人把她们给架住了,可她们的脚依然向前使劲地蹬着,双手不住地向对方比划。不一会儿,她俩被人隔得老远,所有的人也自然地分成了两拨,各围住了胖女人和春香。他们听着两人各自的诉说,有的安慰,有的不语,有的忿忿不平。赵也夫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他努力地不去想胖女人的谩骂,但他发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像是在讥笑着自己,嘈杂中,他只感到阵阵眩晕。

  已是中午时分,村人都要各自回家吃饭了,这场争吵也便草草收了场。几个人把春香拖回了家,送的人一走,春香用开水泡了点锅巴和两个孩子吃了,赵也夫没有吃,春香也没有问他。他提了把铲子又来到小山坡,稍息了片刻后他用铲子在常坐的空地上挖起了土来。不一会儿,一个长方形的土坑挖成了,赵也夫将铲子插在了地上,吸了枝烟。

  赵也夫回到家,春香正在磨刀,门口还放着个盆,两个孩子正蹲在盆边玩着水,三只羊已经排到了门口。春香见赵也夫回来了就叫他帮忙磨刀,说一会儿把羊给剥了。

  赵也夫一听,忙把铲子一丢,"不行,我得把它们埋了。""什么?你脑子有病呀,你以为埋了明年会长小羊羔呀?""不行,我得把它们埋了。"赵也夫坚持着。

  "这个日子咋过呀?"春香丢下刀,瞪着赵也夫。

  "不行,得埋了",赵也夫说着就去拖羊。春香疾步冲上前拽了只羊腿,两个人激烈地抢夺着。两个孩子各抱住了母亲的一条腿,大声地哭了起来,春香也流出了泪来。她猛地一松手,赵也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手里还死死地拽着羊。他又很快站了起来,抱着羊便往山坡走去。

  春香用力推开两个孩子,孩子哭得更凶了,她朝赵也夫边骂边冲过去。"窝囊废,成天就干这些没屁眼的事。"她长长的指甲在赵也夫的身上和脸上狠狠地掐着,赵也夫抱着羊一动也不动,脸上流出了殷红的鲜血,和羊身上的一模一样。春香见状也停了手。"这日子没法过啦!"她哭喊着奔回了屋,两个孩子也哭着跟进了屋。

  很快,三只羊睡到了坑旁,赵也夫很庄重地把它们并排放在坑里,一铲一铲地仔细填了土,土坡上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赵也夫坐在旁边抽了根烟,把铲子直直地插在了土坑前。

  吃过午饭来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扒着赵也夫的窗户向里张望,还有些在诱问两个孩子说什么。突然看见到赵也夫进了校门,他们便一哄散开了,但每个人都响着刺耳的笑声奔跑着,赵也夫不禁闭上了双眼。

  夕阳很快地映红了天际,赵也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这衣服只有逢年过节和听课的时候他才舍得穿,也是当年和春香结婚时穿的。他在坛子里舀了盆水洗净了脸上的血迹,仔细地收拾了自己装书的两个箱子,把箱底的一沓钱放在了两个信封里,一封放在了桌上,一封塞进了口袋,然后,他向小村里走去……

  整晚赵也夫都没有回来,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春香气鼓鼓地闩上门睡觉了,开始还听着门外的动静,不久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人们发现赵也夫冰冷地睡在了山坡上的土坑边,土坑上平整地覆盖着新挖的泥土,但还是挡不住浓烈的羊膻和血腥的气味。赵也夫身旁散落着七八个几乎快要燃尽的烟头,还有一个装药水的空瓶倒在一边。

  那把铲子还直直地插着,像一座无声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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