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琴

　　太阳昼起夜伏。天空，像一个黑白相叠的磨盘在连日接夜地一圈一圈地碾磨着日子。一只巨手用勺子舀起漆黑，舀起亮白，舀起时间注入磨心，转瞬间，我们看到红橙黄绿青蓝紫从黑白两块磨子的缝隙间流尚下来，四季就这样滴落到了人间。因而，日子是花和花的颜色，且散发出月亮的芬芳，噙含着星星的露水。月现月隐，日升日落，日子在旋转，我是一个逐日而居的人。

　　太阳每天早晨从东方升起，想象中那应该是在北京，因为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呆在那儿。从小就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的赞歌，所以我心向北京，从小到大不曾位移。在这种红色歌声的哺育下，我逐渐长大成人。许多年以后，在一个阳光铺道的好日子里，我只身来到了北京。

　　北京是大气雄壮、强悍粗犷的，而且不拘小节，就像北方的汉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说直话，放响屁，一竿竹竿扛到底，从不转弯抹角，后来我就知道了北京的胡同为何那么多，一条一条的，笔直，相互贯通，一口气到底，就像北方人的性子。顺着一条一条胡同走下去，在每一条胡同的尽头，总有一扇或两扇厚重的木门或铁门骑在胡同上，与之相连。推开大门，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正开怀迎接你。当然有的院子被生生地劈去了一角而成了五合院的也有，很少。院子里很安静，大门一关，市声就被截在了门外，大门内却关了一院子的阳光，暖融融地堆放在院子里。金秋的太阳大，却没有酷暑的太阳毒，又不像早春的太阳媚得让人发软。阳光里，总会有一两个老人抱着棉被，像是从清末的光阴里走出来，穿过和他们一样古老的花木格窗户和大门，颤悠悠地走进阳光里，和被子一同晒太阳，被子和老人身上都留下了太阳的味道，他们是在贮存太阳准备过冬呢。

　　从高处看，胡同与胡同相互串联着，极像不规则的棋盘。把四合院围拢在一起的房子则是一粒粒或黑或白的棋子。胡同让房子相互走动。房子和房子从四个方向围过来，只在一个方向上留一个缺口，那就是门。房子的中间有一片开阔地，即院子。有的人户在院子的一角辟一块地，种上杂花闲草什么的。北方的春天来得晚走得早，一溜烟就不见了。四合院里的人为了留住春天，所以才在自家的院子里栽花种草。有的人索性栽上了果树，尤以柿树、山楂树居多。秋天里，常见高墙大院内几枚柿子伸出了墙外露头露脸，它们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露得很应该，很得意。一群一群的瓦雀像移动的网在院子中随意铺撒，网一会儿落在屋顶的瓦片上，一会儿落在柿树上。阳光是漏网之鱼，正被四合院收获。傍晚，或大或小的四合院里，黄昏和夜色正一点一点沉下来，沉到地上盖住了路面，当人们看不到路面的时候，天就黑了。这时候，总会有一段沉沉的京胡声穿过门缝，在四合院里溜达一圈后，才顺着墙根慢悠悠地在胡同里散步。京胡声沿着胡同直达家家户户，直抵每一个北京人的心。这稀少而独特的东西只有北京独具，所以很是珍贵。于是这四合院、京胡、胡同又被冠上胡同文化的帽子，被游人瞻仰。

　　北京太大了。她有万里长城、千年故宫、十三陵、天坛、地坛、圆明园、颐和园这些沉积了千百年的文化镇着，能不浩大、能不厚重吗?在北京唱歌，才发觉声音很小。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才知道自己是一粒灰尘、沙子，或者什么都不是。北京满街满巷都飘着灰尘似的人们，灰尘大都落在地上，人们都过着土地一样平实的生活。在北京，一块钱可以买三斤心里美萝卜，二块钱可以买三斤蟠桃，五块钱可以买七斤玫瑰露葡萄，真是物美价廉，就为这，我太爱北京门了。

　　北京的冬春两季偶尔会神经质地发作沙尘暴，沙尘暴所到之处，天空中满目黄沙，遮天蔽日，大有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之势，疑心妖怪会趁机出来兴风作浪，真有天要垮下来的惊惧。这时就觉得干涩的北京一点不爽，因缺水，而少了南方城市的性灵。南方城市大都丰水、饱满，一如海南。海南像一只巨大的飘流瓶孤悬在南海之中。海南只被两种颜色从外至内地紧紧包裹，一种是不着边际的蓝色，从外围用蓝绸缎缠绕着海南，海风吹拂，蓝色的缎带会在海中自由伸展，一任逍遥;一种是肆意张显的绿，绿以海口为口，径直灌满了海南这只大瓶子。椰树是岛上的土著居民，她们或群居，或散布，或独行，只要有椰树的地方，就汇聚着金属般厚实的绿。印象之中海南只被这两种颜色填满。因此，海南是蓝的，也是绿的。

　　对海南的热爱缘于大海。海，以大美引诱着年轻和热情奔赴湛蓝，奔赴浩瀚，奔赴永远。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一九九六年三月的一个正午，尽管是阳春三月，不是游泳季节，我还是忍不住投入了大海的怀抱。三月的太阳却大得你睁不开眼，阳光的利器一睛片尖叫着飞向你，把你的皮肤一点一点割开，露出红色的伤。嫩白的肌肤先是被阳光染成深红，几天之后，竟变成了黝黑。来海南的人首先要脱一层皮，算是海南的见面礼，然后才让你脱胎换骨。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大海的喜爱。一有空闲，我便跑到海边，看太阳像一只金色的橘子在海面上晃荡。看三两只海鸟用翅膀剪断海天一色的蓝，忽而又迅疾地合拢。点点船帆把大海引向辽阔，引向无边，引向深远。人站在海边，就变得简单。深入海里，就简单得不存在了。据考证，人类的起源来自深海中的蕨类植物，属单细胞，所以人类是属于大海的。人类来自于海也终归于海，海是人类最后的家。在大海里，除了永恒的蓝，世界无物。

　　土生土长的海口人大都过着悠闲富足的小日子。在他们身上，看不到特区人忙碌的影像，他们大都不用工作，只要双手往背后一抄，在家里等着收房租地租就行了。或者趿着拖鞋，邀朋呼伴地坐在茶馆里，坐定，先把一只脚高高举起然后轻轻落在凳子上，光着脚丫子，叫了茶和点心，一张报纸伴一壶老爸茶。阳光穿堂而过，于是大半天的光阴被他们就着茶水一口一口喝进了肚里。这种神仙般的日子真是羡煞人。在海南，可以大堆大堆吃虾吃蟹而不觉得贵，可以大口大口吃文昌鸡而不觉得肥腻。可以一海碗一海碗地喝山兰米酒，而不用担心长醉不醒，醉死过去了，几天之后还可以活过来。海南是个神奇的地方，乃世外洞天也。

　　如今生活在重庆。重庆住在山上。重庆的房子大都依山而居，似乎靠着了山，就觉得稳妥了。房子从马路两边一直往后山上靠，一幢比一幢蹿得高，谁都不甘心落第。一条条或直或弯的路如一根根绳子从地面忽地被抛到了半空，去把房子们拴在一起，生怕走失。重庆的房子会爬坡上坎，台阶是房子的脚，一级一级地四处走动。棒棒儿们用竹竿挑着生活，挑着沉重，在台阶上走上走下，走去走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终日如此。生命，是被抽空的竹竿，在汗水的浸润下拔节、向上，直至叶荣、叶柘，直至消亡。

　　重庆喜雨多雾。秋天往往是伴着一场雨和一阵寒同时到来的。秋雨极尽缠绵阴柔，一连数天，她都不紧不慢地落着，仿佛要把明年的雨提前下了。秋雨不如夏雨来得急骤暴烈，而像小媳妇儿使着小性子，她只把街面泼湿、浸透，让走在上面的人们打滑甚至摔跤。忽地就对秋天烦躁起来，仿佛天下的不是雨，而是全世界的苦水都流到了自己心里。待几场秋风秋雨一过，冬天像个讨人嫌的浪妇嬉皮笑脸地紧跟了过来。冬天这个妖妇，因为人们不喜欢她，她就阴沉着脸，用雾把重庆包起来，让你整个冬天见不到阳光。这时候，就特别怀念海口的晴空丽日，碧海蓝天。幸好我的影集和心里都贮藏了不少阳光，冷的时候就把她们拿出来取暖。然而许多没到过阳光城市海口的人，就大锅大锅地用辣子、八角、姜、葱、胡椒、花椒这些造火的食物来驱湿、除寒，这就是火锅。火锅的盛行跟重庆冷湿的气候不无关系。

　　泱泱重庆三千万人口，大街小巷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有如大堆大堆的廉价商品被打了包批发出去，给到处堆着。繁华，以人为据点，随着霓虹灯到处游走。大街上人潮汹涌，嚣声盖天，茫茫人海中，人浮于世，不甚唏嘘。每每这时候，就特别怀念幼时在云贵高原上宁静的乡村生活，怀念那个叫枣树的小村庄，是她收藏了我的全部童年。枣树村其实没有一棵枣树，有的是杨、槐、柑、橘、柚、桐树和竹子。春天一到，整个村庄就被大团大团或浓或淡的绿色围困，房子掩映在绿色的最深处，那种三角形房舍的房檐上、瓦片上偶尔会停留三五只小雀，飞起来，犹如春天弹拨的音符在空中飘散。鸟雀们会把你带到村外的田野，春天的田野里全是一色的油菜花，那宽广繁茂的金黄是我童年的全部。我那红土地一样朴实的乡亲们终日背着太阳、背着月亮在土里刨食，捡拾日子朴素的施舍。他们与世无争。

　　多年以后，我回到我的村庄。那些老屋不见了，许多人家都已搬迁或进了城，人去村空。院子里那些残垣断壁上，几株蓑草像一个残缺的句号。我的村庄消失了。我的童年不见了。生活在别处流浪。

　　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长长的旅途就是我的家，家走在路上。生活在路上无限延伸。生活在别处展开。生活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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