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晨

　　1.不安

　　突然间，他感到自己被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给魇住了。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曾有过，而且不止一次，但总是难以描述，总之是一种令人伤感的情绪，还带着一点点地绝望，使人丧失活力，对一切事物都丧失了兴趣。

　　这真是太糟糕了，他想。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莫名的不安呢？它总是在完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到来，比如在一顿可口的晚餐之后，或是在读完一篇文章而又不想接着读下一篇的时候。不，这与独处无关，即使呆在人群里他也会感受到这种不安。但可能就是由于孤独的缘故吧，因为孤独主要是针对人的心灵而言，而他从小至大经常被身边的人叫做“怪人”，这表明他缺乏起码的理解。

　　要想找出一个排遣掉这种不安的办法来简直是不可能的，既然他已对一切失掉了兴趣，除了一样：那就是写作。在纸上写下内心流动的话语，只是记录下它们，而无须煞费苦心地去构思，因为他只是为了疗伤，为了将内心的痛苦释放到白纸上。他相信，一切都会在结束时呈现出一种秩序，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听从内心的声音的指引，去忠实地记录下来就行了。

　　就像醉汉终于呕吐出腹中的秽物，他也感到一阵清爽，重又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刚才那种令他不安的感受已经无影无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溜走了，就像它来时一样不为人知。

　　2.中断了的欢乐

　　黄昏降临之时也常常是孩子们玩得十分惬意、忘记回家吃饭的时候，而佯装没听见父母的呼唤声是另一种愉快的情形。不过，即使在父母的膝下玩耍也是有可能尽兴的，因为可以不时地有表现一下自己狡黠的机会，若能得到大人们的首肯则更加起劲了。

　　他现在正沉浸在这种欢乐之中，稍稍削减了这种兴头的是他从欢乐的间隙感受到的一种刺痛，一种从下腹部隐约传递的向外突出的疼痛。他立刻对他的父母说了，因为不愿破坏那种难得的好气氛，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而父母也就没当一回事。他继续着他的游戏，但疼痛也越来越明显了，最后他已疼得直不起腰来。这样，大家都觉得很扫兴——被迫中断游戏的他、背着他走夜路去看医生的父亲以及忧心忡忡的母亲——不过没有办法，事情就是这样，欢乐的背后常常隐藏着痛苦，或大或小。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某人开的一个玩笑，为了让他更加珍惜这种快乐，但另一个玩笑接着出现了。在路上他就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好了，下腹部一点儿也不疼了，但他不敢说出来，他不想让父母以为他刚才是在有意欺骗，而且他也想享受一下父母对他的特别关照。他决定就此伪装下去，所以当医生的手游移在他的小腹上时，他说“是的，那里痛”，并做出一付痛苦难当的样子。

　　他为自己不是真的疼痛而感到十分愧疚。

　　3.堂·吉诃德

　　他已记不清当时所读的书了，可能是《隋唐演义》一类的通俗读物，但他还记得从那本书中所得到的巨大的欢乐，一次真正的狂欢。

　　放下书本他就往屋后跑，那儿有一块空地，长着一棵高大的树，他常常蹲在树根旁专注于蚂蚁的生活。但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根适当的木棍，用来替代书中提到的丈八长矛或别的什么冷兵器。他仔细地寻找了半天，最后从柴禾堆里挑出一根自觉满意的枝丫回屋了。

　　家人都在尽情享受夏日午后的静谧，也就是说他们全都进入了梦乡，这就为他的下一步行动提供了便利。他轻轻地摞起两条长凳，尽可能小心地跨上去，手时紧攥着来之不易的“长枪”。他在他的战马上兴奋地扭动着身躯，张开嘴巴发出压低了的奇怪的嘶喊声，完全沉浸在浴血奋战的快意恩仇之中，这时母亲从一个小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一分心，立刻就被那匹野性未驯的战马掀翻在地，手中的长枪也摔出了老远。他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脸也涨得通红，嘴里还咕哝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解释，而母亲什么也没有问，径直又走回房间去了。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母亲不屑于这孩童的闹剧，但他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富于洞察力的母亲在一瞥之间就已经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和为了不伤害一颗敏感的小心灵才视若无睹地走开了。他一直都十分感激母亲给了他一个收拾残局的机会，但时至今日，他才算彻底清扫了战场。

　　4.“你不能再笑了”

　　高中，因某件趣事而大笑特笑的他，被后座的同学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你不能再笑了，你笑起来五官都变形了。”生性木讷的他当时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默默地收住了自己的笑声。

　　多年以后，他再次想起这件事时，仍然感到愤愤不平。谁笑起来五官不变形呢？除非他不笑，或者躲在一只口罩或一付面具后面偷偷地笑，但那也只是令别人看不到而已，五官还是要变形的。当然，他知道同学的意思是指他在笑的时候五官变形得不符合美学，这就毫无办法了，自他生而为人之时起，他就一直是这样笑的。他既不能不笑，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笑容不符合美学的标准就去整容（没有人是为了美学才去笑的），况且谁又能保证手术后的效果呢？五官变形得不够美甚至十分吓人，那是上帝的过错，而不是他的。

　　今天上午，有人对他说：“你笑的时候把嘴巴都撇到了后脑勺。”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此仍然不能释怀，即使在作了上述的自我辩解之后，那种深深的自卑感还是挥之不去。

　　5. 公交车上

　　那个男人突然伸手捏住了他刚买来的书，出于本能的反应，他攥紧了自己的书，但也只是僵持了一阵子，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抗争。一种熟悉的耻辱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为自己的懦弱而暗自生气。

　　为了抵消掉这种令他十分沮丧的情绪，他开始设想那个男人只是一个根本无能看懂该书的人，一个庸俗无聊不懂礼貌的人。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这种观点，那个男人草草地翻了几页之后就把书递还给了他，在他们短暂地对视之时，他确信自己在那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力图加以掩饰的尴尬。他于是觉得快意，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胜利者特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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