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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河流(外三篇)

http://www.sina.com.cn 2004/11/23 14:27  新浪教育
  三月的河流(外三篇)

   

  芦苇泉

  不远处的河流,听见了我的脚步,它们在哗哗啦啦地传说着,显出一种少有的激动。我的脚步有些乱,似乎快了起来,心跳也加剧了。每次走近这条河的时候,我都是这个样子
,好像不是去见一条河流,而是要去迎接一位久恋未见的情人。真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心情。河流总是喜欢藏在一片树林里,只有走到跟前,你才能看见它真实的样子。河流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它会歌唱,也会说话。有时,一条河流是最适合听的,就像今天,三月的某一天,在穿过树林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它的喃喃声,这是迎接爱人的声音,这是似梦似醒状态中欢快的声音。一棵一棵的树闪过,我急急地走着,不时触动枝条,让我感到了树的变化,一股股醒来的力量在等待爆发。两只鸟“吱”地一声,箭一样“嗖”地射出去,眨眼就消失在了对岸。地上的小草,刚冒出一点点绿,像一种提示。树林里荡漾着一种诞生的气息,近似于做爱时的气息,更接近于产房的气息。腐烂的气息已经很弱,几乎嗅不到了。一只甲壳虫,土色的,在地上蠕动,寻寻觅觅,它的任务好像就是寻找。比较起来,我太大了,它看不见我。我想研究它一下,就蹲下身,用一根草梗截在它的前头,它不动了。过了一会,它扭头向一边走,我又截住它,它竟顺着草梗快速地爬上来,一直爬到我的手边。它又不动了。它感到了我的存在,我的手温让它大吃一惊,让它不知所措。这时我扔下它和草梗,起身走了。头顶上的柳枝里,几只黄鹂叽叽喳喳,如入无人之境。它们在争论着什么,春天到了,万事等待着开头,是该好好商量一下了。只一会儿,它们就一轰而散了。它们去了另一棵杨树,在这棵树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到另一棵树上差不多就解决了。果真,它们的叫声婉转多了。这时,很多无关的,不愿想的陈旧的事情,也涌进了脑子。这就是季节的不同,春天就像一个大晒场,什么东西都要拿出来晒一晒,见见刚刚回来的风和阳光。尤其是走在一条河边,人不知不觉就改变了自己,凭空里多了好多的幻想和欲望。甚至你会想到你已经在这条河边站了几十年了,风来了,你晃动着自己,那是你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的一棵大柳树。河水在很深的地方走着,一直走到你的脚下,你不由自主地上升着,那是河流在上升。有几块云彩挂在树上,那是流水在抒情。你有一种走动的欲望,有一种飞的欲望,有一种占领的欲望,这些因素组成了你的春天。在河边,你的欲望就要实现了,有一位农民走过来,割下绿油油的枝条,砍成一段一段,插进湿润的沙土里,不多久,它们就成了另一个你,扎根,生长,做梦……三月的河边就这样神奇,有时,你刚想到什么,什么就来了。有多少愿望,你都可以想,只要敢想,就会得到回报。

  我听见河流在喊我的名字。河流记住了热爱它、走近它的每一个人。也许每时每刻它都在这样喊着我们,只是我们无缘听见。在三月的河边,那种呼喊那么轻柔,那么清晰,几乎不用怎么分辨,就感到了那种要把你越拉越近的召唤。选择这样的日子,走近一条河流,是我自己对自己的拯救。谁的心中没有一条河流?生命中的河流啊,有时你是一条小蛇,藏在我身体的一个角落;有时你是整个天空,把我彻头彻尾地覆盖;有时,你会猛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我怎样地哭喊,你都不会露面……河流,我听见了你的喘息,你在向着我奔跑吗?

  三月,我们需要清醒,像那河水,不染纤尘;我们需要想象,像那宽广的河床。三月的树林子是疏朗的,站在河边,我们能看见村庄,看见天空,看见这棵树和那棵树的差别,看见对岸的林子,看见林子中间那片超然物外的光亮。河水流动的声音,是从天空传来的,我们静下来,听见它在探寻,听见它在扩展,听见它在转弯,听见它在迎接和告别,听见它在歌颂,听见它在自我梳理……这些声音,先是在河床上漫延,扩散,然后凝聚上升,和阳光、月色相伴,来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感到了一种陌生和亲切,让我们白天的理想和夜晚的梦,靠近了河流和天空,靠近了一群鱼和星星……我们没有老的感觉,我们走路轻松,我们把愁和苦当作种子埋进土里,我们把死亡当作唯一的一次快乐的流浪。在河流的流动中,我还听到了它的一次次停留,河流想留下来,它用鱼的跳跃,它用转弯、扭动。河流和我们的感情,那些铺展在两岸的田地,排列着的青山和树林,那些神秘的土堆,山坡上吃草的羊群,一眼眼水井,一座座茅屋……河流和人类共同创造的歌声,天天在传诵、吟唱。

  三月的河床,像梦境,像天然的跑马场,像未来的天空,像久违的爱情,像从故乡的窗棂里飘散出来的低语,像母亲对着灯光伸开的手……三月的河流多么富有!站在你的身边,我只想创造。你送给我创造的欲望和力量,我想把大地种满黄金和庄稼,在天空种上闪电和翅膀。在三月的河床里展开想象,河水让我和它一起流淌,我模仿着河流七月的泛滥,冬日的干枯。河流的称赞和指点,让我成为河流最温顺的孩子。一天,两天……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我将成为这条大河的支流。从另一个源头,开始流淌,经过山脉、村庄、田野,学着大河的样子,转弯,扩展,泛滥……也许我会有一些不同,但我一定会记着我是一条河流。在我的路上,肯定会遇上许多的劝阻,许多的抢掠,许多的不测,但是我知道一条河就是这样,必须从你选择的路上一步步地走过:只有一点一滴地渗透这片土地,你才能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流淌。我还知道,只有学会了孤独,一条河流才有望成为一条大河。

  三月的河边,我盼望着一场送行。庄稼已经种上,房屋已经盖好,孩子已经长大,这是适合远行的日子,喝几口河水,算是壮行的酒,清澈甘冽,还有些凉,好让我们记住这块土地和逝去的日子。那些沙子,多么温柔,我放慢步子,低下头,那边一滴一滴,这边一粒一粒。今天,河流让我感到了忧愁。早年的鹃子,从那片树林里走了,今天送行的人群中没有她的身影。那时,我们在这片树林里一起学着恋爱,学着亲吻,亲吻之后,我们就盼望着孩子生出来。我们都是河流的孩子,那时的幼稚和可爱,河流一丝不漏地作过记载。我不再躲避,不再羞涩,知道那是应该发生的事情。今天,一河床金灿灿的沙子,像是谁的肌肤;那流水,又像是谁的眼神。让我在告别中,一次次回头。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走了好远好远,一抬头,还在河边。一条多大多长的河。告别一条河流,告别一块土地,告别一个村庄、一个人,竟是这样艰难。但我必须要走,走向未知,走向陌生,这是命中注定,就像有一天我会猛然又回到这条河边一样,都是命运,无法阻拦。河流渐远,我不断校对着方向,向南,向西,向北,再向南,有时还要向东,一路不停。多么奇怪,无数个荒漠之夜,一合眼,那条河流,那些村庄,那些亲人,就围坐在我的身旁。他们看着我,一言不发,他们轻松、放心的样子,令我紧张。向西,向南,向西……这样走下去,就能回到三月的河边。

   

  一个农民走在田埂上

  他终于直起腰。这是一片无边的稻田。他那样弯着腰,向左右扩展、向前移动的姿势,已经持续很久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朝远处看,远处是蒙河黑色的树林,那片树林子太大,太茂盛,就像一片黑夜。他的头发是湿的,大滴的汗顺着脸往下淌,一直淌进衣服的里面。他的左手臂抱着大把的青草和稗子。他像忘了自己一样,仍是朝远方的那片树林看,就像盼望着一件事情的发生。比如一个人突然走出来,比如一群鸟“哇”地一声飞起,又落下,比如里面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我们也许还不太了解他,不过是刚才的那条鱼,让他想起了一条大河。那条鱼打着他的左脚,快速地游走了,碰到稻子时弄出了“啪啪”地挣扎声。他没有去捉它,相反却站起了身。这条鱼显然是从河里和河水一起流进来的,只不过在刚进入这片稻田的时候,它和一条小蝌蚪也大不了多少。它几乎有两寸多长了,真是奇迹。好长时间,他的脑子里只有那片流水。他还听到了那种好听的流淌声。他还看见了一群鱼,像影子一样在水里一闪一闪的鱼。他想鱼的命运可真叫命运,如果不来到这片稻田,仍旧在河里,也许都见到海了。他重新弯下腰,向左向右向前移动……他今年54岁,不远处的村庄里,有他的一所房子,十一棵树,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不喜欢城市,甚至可以说他敌视城市。他一共去过两次城里,两次都是去卖西瓜。他的西瓜那么好,可城里人就是有眼无珠,说这个不熟,那个不甜,左挑鼻子右挑眼,一大堆瓜一个也没卖上好价钱。每一个瓜都是他的好孩子,都是他一眼一眼地看着长大的,没有一个次的。后来,为了避免和城里人打交道,他就把瓜直接批给那些瓜贩子,不再去城里受煎熬。城市是另一个世界,他在城里行走,要多么别扭有多么别扭,怎么走也走不好,走的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在城里,他是多余的,那种反差,和城里人的反差,让他生出了一种被追逃的错觉。在城里,他是逃出来的。回到村庄,他沉思了很多天,自己就这么没有出息?但没有办法,他始终没有消除那种对城市的恐惧。他清楚地记得,城里人目光的冷漠,他们把钱扔到地上抱走西瓜时的蛮横劲头。那时他浑身哆嗦,就像一棵草独自站在一片庄稼地里,那么孤独和耻辱。他做错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想逃走。

  一会儿,他就在一条田埂上走着了。田埂上长满草,一只草叶子般的蚂蚱飞起来。他赤着脚,卷上去的裤腿湿了的部分,溅上了几星泥。他把草集中起来。然后坐在上面,掏出他的旱烟袋,抽烟。他黑红色的脸上,放着一种光芒,眼睛里像有一个世界,身体里藏着的力量在等待着什么。他给我们的印象是,没有一点苍老的感觉,就像20岁的演员,扮演一位50岁的农民,那种老也是掩饰着的老,是装出来的。他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孤独,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脚,一会儿看看稻田,远处的村庄就像不存在一样。其实,此刻他正在想着村庄,想着等到秋天把这片稻子弄回去时的喜悦场面,想起了粮仓,想起了妻子的手,想起了孩子们的傻笑。他笑了,那种笑是从里面一点点地笑出来的,好像从昨天就开始在深处或远方笑了,今天才笑出来。他磕去烟锅里的灰烬,重新把烟袋别到腰上,那姿势像极了一位将军在别一支手枪,也有那番威武。尊严!我看到了他的尊严,这种尊严似乎是天生的,谁见了谁都会敬畏的。然而,在城里,他的尊严呢?他把尊严留在了村庄,留在了庄稼地里。这种尊严原来是带不走的,是只属于村庄和土地的。

  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他又在那片稻田里,用那种姿势移动了。那是一架机器,一点一点地向前,没有大的动作,也不会消失。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又一堆草抱在了他身体的左边。他看到了那辆邮车。他竟能从邮车的速度上,看出了今天这辆车同往日的不同。他又躬下腰,但不多会,他就站直了,朝村庄看。他几乎不是在劳动了,也许他累了,或是饿了。但他仍能准确地把稗子从稻子中分辨出来,拔出来,一会又是一抱。村庄那边跑出一个人,像一只风筝,一晃一晃的,被风刮着。他早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女儿,她考上大学了,肯定考上了。用一种优美的舞蹈跑在路上的人,一定是有了幸福装在心里的人。女儿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他只不过是笑了笑,并没有走出稻田。女儿站在田埂上扬了扬手中的信。他想,女儿有福了。继尔又想到,女儿要走了,就要失去她了。女儿的快乐和他的快乐,有些是一样的,有些却不同。他自然地想到了城市。但他却没生出一点痛苦或去阻拦女儿的感觉。他在心里替女儿高兴。

  “爸爸,咱回家。”

  他却摆了摆手,说:“干完这点,我就回去。”

  他又弯下腰,向前移动了。

  绿油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把他托起来,想让他飞,但他却紧紧地抓住那些草,抓住一棵,松开,再去抓另一棵,永远也不离开这片土地,永远也不飞起来。天黑了,那个移动着的影子,还在移动。接着,我们看到了大地上空的星星。

  2002年4月2日 济南

  一棵轻轻晃动的树

  诗歌,就是一棵晃动的树。一棵安静的树,麻木的树,与诗歌无关。一棵疯狂摇摆的树,也不是诗歌。那种轻轻晃动的树,正在抒情的树,所有的叶片和花朵,仿佛是在梦幻的引领下,暂时告别了自己。

  诗歌是神秘的东西。诗歌是一种感觉。有些诗,只属于一个人。

  让盲人仿佛看见了什么,让穷人觉得生活里也不总是苦难,让一个举刀者放慢了速度,让我此刻看见了你微笑着的脸和握紧的拳头,让另一个人觉得活着多么好……诗歌,就像幽灵,它无处不在。有多少人敞开心灵之窗,接纳过诗歌?

  诗歌什么也不是。

  首先它不是粮食。但有了诗歌,在没有饭吃的时候,我们并不感到饿。

  诗歌不是爱情。但在我们孤独、绝望的时候,我们就像一条河流,转了一个弯子,又向前流去,因为诗歌就是那些站在两岸温情地看着我们的树。

  诗歌不是生命。但我担心我的生命里除了诗歌什么也没有了。诗歌比生命更长。诗歌折磨着我的生命。

  我真的不知道诗歌是什么。有那么多人问过我。我没有回答。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有很多时候,人是茫然的。有过多少自问?都没有答案。

  也许你知道得更多。但我总觉得我是多么无知。在小时候和年轻的时候,把一些问题留给了未来。但一个人始终没有成熟起来。一位90岁的人,仍是一个幼稚的人。还没来得及成熟,他就离开了我们。30岁那年,我天真地问过一位我熟悉的老人:“你感到你老了吗?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你会猜得到,老人的答案,正是我想要的。他嘿嘿一笑,说:“有时简直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孩子,一直都没长大。”说着话,他的脸红了。人生多么苦恼。每一个人都是悲剧。一个人的结束,是最大的悲剧。什么能让一个人永远地存在下去?上帝、灵魂、诗歌……这是我最美好的愿望。

  我相信“诗人是天生的”这句话。诗人在他一出生就是诗人了。他不知道。他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因为诗人的身上没有长什么记号。诗人在生活的风吹雨打中长大,身上落满尘埃,把诗歌埋起来,越埋越深。猛然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是诗人,他开始了抗争。那些埋得浅的人,很容易地就恢复了诗人的天性。那些埋得深的人,就难了,挣扎着,走了好多的弯路,有时还需要再造,最后,他才喊出了自己的话——一些从未见过的诗句。有些埋得更深的人,潜伏在他身上的诗永远不会显现了,他那么平庸、那么宁静地度过了自己漫长的一生。

  人都有表达感情的欲望。其表达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最高的表达方式,也是最直接的,那就是肢体的表达,比如:微笑、目光、抚摸、亲吻、性爱等。再就是诗歌了。最初的诗是口语的,像劳动号子,像求爱时的呼唤。我也想过,我们为什么要写诗呢?但我并没有想明白。都是想写的时候就写了。每个人的诗,应该都是藏在某一个深处的,只是它需要唤醒,它一旦醒来,它就接着把你唤醒,通过你,完成自己。所以,有时候,你不想写恐怕也不行。有些诗,诗在里边了,但总让人感觉不是太好,那就是它身上披挂的灰尘太多了,或者还有一部分,你没有把它像拔萝卜一样地拔出来,没有把它淘洗干净。

  诗歌是独立的。是个性的。是自己的。

  我们常常要说起外国的诗人、诗歌,说起古代的诗人、诗歌。这是正常的。过去的诗歌作为一种存在,我们无法回避。每一个诗人,都极力地让自己的诗写得像诗一些,像古代的诗,像外国的诗。我也一样。我们甚至有了许多的苦恼。

  我们需要学习。我们学到了什么呢?

  我把诗歌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他人的诗歌,一部分是自己的诗歌。当然,这里边“自己的诗歌”是最重要的。这就要处理好一个问题:在学习中如何保持住自己。那些最优秀的诗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诗人。有时,为了保持住自己和别人的不同,需要牺牲掉好多的东西。那些牺牲掉的,恰恰就是他该抛弃的。那些什么都想要的诗人,往往被一堆无用的东西埋葬了自己,让我们再也看不见他。这个问题,我自己并没有做好。一次次地调整自己,否定自己,其参照是别人,也是自己。一个诗人要想成功,就必须有否定自己的勇气。岩鹰的“失败论”,我听了就有一种震撼。岩鹰终于让我们又听到了一个诗人的最好的消息。也许,我还得走好远的路,但必须要敢于迎接失败。但并不排除,有些人是自得的。今天,我就看到了一些这样的诗人,他认为他成功了,他认为他的名字可以和李白排在一起了。那些自认为已经成功了的人,是危险的。

  我在写给一位诗人朋友的信中说:“我喜欢把写诗叫做探索。”的确,中国的新诗,始终处在一个漫长的探索时期。从徐志摩、北岛、于坚,到我们今天。我们沿着前人的探索,继续探索下去。我认为他们并没有成功,只是刚刚开始。我也不会成功,但还有人继续探索下去。

  对今天的诗坛,我想多说几句。

  它是那么地自由和无序。有了一块自由的土地,上面长满了草、树木和庄稼。每一个写诗的人,都是上面的一棵植物,占领了一块自己的位置。那些树,渐渐拉开了距离。这是希望所在。风吹来,小草们摇头晃脑,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诗歌仍然神圣。但诗人不再是一律地神圣了。诗人已经没有桂冠。

  在诗人的队伍里,我看见了骗子、变态者、小偷、妓女、流氓、吸毒者、文盲、嗜酒者。他们都称自己是诗人。他们的作品,有的获奖,有的走红。有些人,受到追捧。我并没有失望。我看见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树在生长。那些大树,没有什么会动摇它们。它们在一片混乱中,在一片喧哗中,悄悄地长大。那么多树长起来,总会有几棵成为栋梁。这是自由和解放的结果。没有什么比诗歌更惧怕禁锢的了。在一个猛然敞开的世界里,诗歌打开了翅膀,它找到了天空,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向。十年,二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大诗人在中国出现了。但不会太多,一个,三个,顶多是五个。非常可惜的是,这里边没有我。

  唐诗之后,21世纪前后的30年,是中国诗歌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期。只是我们的胆子太小了。再放开一些吧。我们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历史会重重地写上一笔。

  这个时期,我发现了好多我喜欢的诗人,好多我喜欢的诗歌。但他们都不完整,那些诗歌也不完整,像一堆木头,仅仅点燃了里边的几根,所以火还不是太旺。你们不要生气,你们还都不是我希望中的那些大诗人。也许你们知道该怎样去努力,也许有一天你们会成为李白那样大的诗人。我和你曾喝过酒,曾争论过诗歌,你是大诗人了,我还是小诗人,但我同样高兴。你出现在广场上,站在万人的前头,我甘愿是一滴水,掉进大海,让你看不见,把我忘记。大诗人的出现是必然的。但没有人给你戴上桂冠。你不要消沉,不要心理不平衡。广场上的集会散了,别忘了去菜市场买点菜,打上几斤散啤,自我祝贺一番。大诗人,也是一个平凡的人。

  2001年秋天以来,我感到我得到了解放。是心灵、精神、筋骨上的解放。但这种轻松,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又有什么捆绑住了我。我知道那是我从前的经历,是一种生存的惯性。人很难解放自己。回到济南后,我有了一些好转,但仍感到一种束缚。工商银行的铁窗,常常飘在空中,挡住我的视线。离开了,但又没离开。有好多东西,你是无法摆脱掉的。我又一次让自己转弯。一次次告别。在草原,我喊出了“你为何一退再退……我不敢再向前走,我怕我的追赶,让你逃得更远。”这不仅仅是指草原的退化、消失。在一片更加宽广的土地上,我思考了好多。我放慢了步子。我把自己打开,一点点地审视、剖析……我清醒了一些。但更多的还在沉睡。我很失望。在辽河边,我一直等待着这条大河恢复它的浩荡,但5年来它始终干枯着——长久地沉睡不醒,就像我自己,想恢复过来,恢复到童年那样的清澈和高远,是多么艰难。

  写诗十几年了,但我一直没有自己的诗集。散文也是这样,零星地发表了几十篇,也足够一个集子了。还有小说。但我是那种写出来、发表了,只激动那么一小会的人,接着就不喜欢它们了。这样,我还有出什么集子的兴趣?我总感到,让我长久地激动的作品,我还没写出来。我的力量还没达到。不过,80岁之前,我肯定会出版1—3本书的。

  诗歌和故乡有关,和童年有关。

  一个诗人,如果不热爱故乡,如果没有一个让他回忆不尽的童年,那么他是枯燥的。他的前方,也是渺茫的。

  废墟、河流、树梢上的月亮、铁匠铺、井、灯光、生锈的铁、火焰……这些词,一再出现在我的诗里。没有办法。这是我无法摆脱的。

  2003年3月29 日 内蒙

  痕 迹

  我们在这个村庄里,出出进进,劳作,繁衍,哭笑,生死。然而,一百年后,我们这些人,要在这里全部消失,一个也见不到了,都钻进了土里。每一个人都会想到这些。我们不怕。我们继续睡觉、出门、吃喝、挣钱、结婚、生气、借帐、约会……我们什么都知道,但我们不会消极下去。消失——就是什么也没有了,不留一点气息,不存一点痕迹吗?也许不是这样,走的只是肉体,留下的东西会有很多的:灵魂,以及因生存而留下的数不清的痕迹。村庄,远比我们看到的那样热闹和富有。那些路,明晃晃的,我们的脚一次次踩上去,留下痕迹。几千年了,一场场大雨冲刷着,但它还是路。回过头去看,一群群人走过,脚步像启动的印刷机,岁月一页页地飘过,落在上面,一层一层,当然里面也有我们的很多脚印,只是已经很难分出彼此。碾道、井台、门槛,以及条石,床梆,各种工具的木把,被先人和我们一次次地踩过、握过或用身体的其他部位摩擦过,它们变得光滑了,有的深深地凹下去,发着亮光。似乎仍能感觉到他们留在上面的温暖。划出的纹路,细小的,看不见的……但将一直存在下去。其实,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走过,哪里都留下了人们的痕迹,土地,山坡,河床,山洞,井底,凡能去的地方,就都留下过标志。他们走了,但他们又把自己的一部分,小小的一部分,留在了村庄里。他们的汗和泪、血被庄稼和树木吸收,根和种子握紧它们一直传下去。村庄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同过去连系着,同这个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连系着。在每一个地方,在每一样东西里,我们想看见他们,就能看见他们,因为我们的怀念,会让一切身影和声音显现出来。

  有时,那些消失的人,就藏在某处废墟里,或藏在某件古老的木制家具中,也可能正在某一件华丽的瓷器里睁着眼睛。是先人创造了它们,在这个村庄里,出过多少能工巧匠!有时候,他们也偶尔出去打仗,修长城,建宫殿和陵墓,但大多时候,他们就留在村子里,这里挖挖,那里耕耕,垒起一些什么,拆掉一些什么,栽上几棵树,喂上几头牛,让石头改变了模样,让木头变成器具,有时,还能平掉一座山,还能让一条河流改道。总之,人在几千年里,或更长的时间里,干过数不清的事情,有好事,也有坏事,只要干过了,就会留下什么。村庄在一天天地变样,它一天比一天显得丰富,显得苍老,显得复杂。这也可以叫做发展或进步。每当我们走进村庄,面对的似乎不只是向我们走来的那些人,而是更多的人,更多的眼睛。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后面,一排一排,称得上人山人海。他们刚从一块块石头里走出来,从厚厚的土里走出来,从粮食里、树叶上、雨点中走出来,从我们的身上,从我们的血里、目光里走出来。是的,我看见了他们的目光,无所不在,像另一轮月亮和太阳,高高升起,驱走所有的阴影。空气里有他们的思想,他们,一个,两个,或成群结队地在村庄里出现,指指点点,村庄按照他们的设想,一点点地变着,一圈圈地长大。此刻,这些思想,也许正在某条墙缝里说话,像秋虫,随便找一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从我们的长相里,胎记,甚至疾病,都能找到他们的影子。他们无法逃脱。同样,我们这些后来人也无法逃脱,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握在先人的手里,他们命令我们这样那样,我们不知不觉地在服从。胎记真够神秘的,就拿我们这个家族来说,一直不能避开它的涂抹,不知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反正现在活着的人就有十几位,身上长着这样那样的记号,好像我的先人害怕我们走丢了一样。我的长在脸上,几个晶亮的大米粒,一般不会有人发现;弟弟的长在脚脖上,瓶盖大小的一块,长满黑毛;大哥逃过了,但他的儿子替了他,长在耳朵下,一块蓝,一块红,手指肚大,交叉在一起,像被什么人蘸着颜色特意那么点了两下;大姐家的第一个女儿,生下来,一只手的手掌上挂着个葡萄形状的水汪汪的肉瘤子,当时就用线勒掉了,现在还能看见那个把。还有一些人的,就不说了,差不多没有重样的。我知道,这些丰富多彩的胎记,还要画下去,不知要画到哪里才能结束?我们的口音,性格,动作、一个手势,往往都不是我们独有的,它们早就存在过。经常有人说,你像谁像谁,有的还特别像,几乎是一模一样,这就叫遗传,连疾病也一样,他正在你的体内。这一切属于你的东西,多少年后,也许不是在你的儿女身上,而是在几代之后的人身上,又会呈现出来,那就是你又一次活过来,走在这个村庄里。那是你。那是你的祖先。就是这样。

  还有方言。方言是这片土地上,或一个村庄里,用生命维护着的另一种生命。它也是一种记号,像胎记,标志着你的位置,把你们和另一群人区分开来。你尽可以走得很远,但你却带上了方言,这就等于带上了村庄,带上了拥有这种方言的好多人。方言是无形的,又是最硬的一种物质,什么都消失了,但它还在。它飘在空中,在你快要忘了它的时候,它就弄出动静,刚从嘴里出来,又藏进了耳朵。

  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我们的内部,偷偷地留下了祖先的影子。那就是我们从前人那里学来的一些办法、手艺。这些知识,让我们的生存容易了许多。在使用它们的过程中,我们还根据自己的实验,校正、补充了它们,使之更具有效用和生命力。我们还将这些好东西,言传身教地赠与了我们身边的人,一个个地传出去,一代代地传下去。这种痕迹,非常明显,是主要的部分。每一个村庄里,如果缺少了它,这个村庄将不会存在下去。记忆,把这些痕迹收藏起来。记忆里,还有好多的东西,近似于一部浩瀚的村史,某一个人物的故事,大事件,神话传说,仇恨……随着岁月的更替,内容不断地增加,有的则被删去了,也有的走了样,总是有一些不大真实可靠的,有些新人物、新故事不断地走进来,找个好位置住下来。一个村庄里的东西,需要记载的,需要传下去的,需要常常被提起的,好的或坏的,经验或教训,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它们将被村庄里的一代代人记住,传下去。不论什么年代,我们走进村庄,都会不费吹灰之力地遇上它们。

  村庄就是这样,看似那么简单,走进去看明白了,却又是那样复杂。一些人,从村庄里不断地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走出来,走到另一个村庄,或一座城市,或另一个国家,把这个村庄里的痕迹,撒播到更多的地方,使这个村庄变大了。他们从外边走回村庄,带着一种令村庄感到陌生的痕迹,重新住下来。带回来的是力量,陌生和差异,产生了广阔。外面的一些陌生人,也常常会走进村庄,村庄既担心,又高兴。这些人拿走一些东西的同时,也留下了这个村庄里没有的玩艺。村庄就是这样保持着和外界的联系,使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村庄。

  我们不用害怕了,有一天,如果我们真的走了,这个村庄里,还会有人记起我们,把我们留下的东西,会好好地收藏起来,传递下去。我们虽死犹存。这真是一件不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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