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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村庄的童话

http://www.sina.com.cn 2004/11/23 14:27  新浪教育
  冬天,村庄的童话

   

   

  邵志鸿

  题记:最近看了两幅油画,一幅是米勒的《拾穗者》,另一幅是莫奈的《麦秸垛》。之后,这两幅油画,把我领进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就是我的老家,就是生我养我者的地方。再后来,关于村庄的记忆,油画般立体、鲜亮起来,诗意而温暖,如同一本厚厚的童话。

  晒着太阳过冬

  到了腊月头,村子里的地,大都赤裸着,很少有高出一头的农作物来,以麦子为首的庄稼们,一块挨一块地连着,连成风格差不多的绿。这些绿,整个冬天都在睡觉,下雪也睡,不下雪也睡,下雨也睡,不下雨也睡,并且一口气要睡到开春,好像睡觉就是她们整个冬天的事儿。这个时候,你可别指望她突然窜个半人高,给你个惊喜,那份惊喜,只能等到翻过年三四月份。

  农活绝了。想想看,庄稼们都在睡觉,那来的农活?

  没有了农活,村庄里的人做什么呢?那就晒太阳吧。是的,晒太阳。如果农活的概念不怎么苛刻的话,那么晒太阳就是一件农活,一件轻巧的农活。本来,晒太阳就是闭目养神,积锐蓄力,可以为开春做好农活打基础。从这个层面上讲,把晒太阳跟农活挂起钩来不是不可以,就跟我们割麦子水稻之前,首先要把镰刀磨快没什么两样。什么叫休养生息呢,晒太阳就是了。

  我总是爱把简单想像成复杂,爱把普普通通像得美美好好。其实,村庄里的人,是不是真的把晒太阳看成一种农活,我根本不知道。但晒太阳的确是乡村冬天的一大景观,这种景观至今仍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冬阳在天空挂着,一副温和的表情,那副温和,几乎是要多温和就多温和,你用手罩着眼睛看她,一点也不觉刺眼。不单单温和,色调明快干净,有着几分罕见的亲切与友好。光线是飘渺而下的,浓稠得要命。这些浓稠而要命的阳光铺在麦秸垛上,麦垛立刻像被谁泼上一盆金水。麦秸垛原本就是金黄色的,一经阳光的撒泼,那还了得,无疑是金灿灿一堆了。不知是这种色调诱人,还是麦秸垛有着女人的爱昧与温情,村庄的男人,总爱选择这样的时候出来,说好了似的,纷纷聚在麦秸垛靠阳的东侧,闭上眼睛,一张脸向着阳光,好像这是过冬的最好方法,是整个冬天最有意思的事情。晒太阳的人一般二三人,有时候四五人,当然也有更多的,呈现不同姿势,或站着,或倚着,或蹲着,还有干脆扯一把麦秸,往地上一放,顺势坐下来。晒太阳的时候,大都把手套进袖口里,也有把手插进裤兜里的,如果觉得不怎么冷了,就把一只手抽出,胳膊肘撑在草垛上,用手托着腮帮。男人不像女人,东家长你家短的爱唠叨,他们一般来说不说话,眼睛盯着一件事物,远处的篱笆,近处的一株枣树,或者是一只麻雀,看着听着,在听看之中默默地享受着冬阳;有时候也说话,说一些乡村的故事,这故事有荤有素,里面十有八九是添过油加过醋的,说到兴致处,淡淡的笑一下,不出声,就像一朵朵丑菊渐次绽开,不过,那种笑的内震力还是能感觉到的。比如,那个把胳膊肘撑在草垛上的,就把肘下草垛抖得一颤一颤的,随之,整个草垛上的阳光也都被激活跳动起来。

  村庄里的女人也爱晒太阳。和男人不同的是,她们不选择麦秸垛,她们总是选择厢屋的东墙边。三三二二,每人屁股底下一条板登,也有二个人合坐一条长登子的。女人们晒太阳没有男人们那么纯粹,手中不会闲着,好像闲着就不是好女人,就是懒惰的女人。打毛衣,纳鞋底,飞针走线,一边打着纳着,一边盯着身旁女人手中的活儿,如果拉下了,手腕儿忙得更勤,实在追赶不上,就狠狠地瞪几眼身旁的女人,被发现了,只得怨艾地说一声,你打那么快干嘛,又不是赶集!唠叨是不可避免的,晒太阳如果不唠叨,哪还叫晒太阳,晒太阳如果不唠叨,哪还有什么意思哎!

  也有一个人晒太阳的,在我们村庄称之为独享。大概有独自享受的意思吧。喜欢独享的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农,五十开外的谱子。晒太阳的地点不用选,南墙根,草垛边,树墩旁,石碾上,或站或坐或蹲,随便怎么都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舒服就好。老农嘴里衔着根烟袋是肯定的了,烟袋上吊着布质的烟包,那根烟杆是铜质的,烟包是黑布缝的,都用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反正在阳光下是油亮亮的,很有些岁月和沧桑了。我说的这个老农,其实就是我的爷爷,我曾仔细地观察过他,他总是抽一口烟向着太阳喷一口,眼睛迷得只剩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就像被缩小无数倍刚刚开耕过的犁沟。爷爷为什么要向太阳喷烟呢,是想以这种方式和太阳对话呢,还是和太阳开玩笑?抑或是调戏太阳也说不定。一袋烟抽完,爷爷随手往旁边的泥墙上或是石碾子一壳,撮起嘴吹吹,确认烟灰被磕光了,才把烟杆戳进烟包里,往腰间的布带上一插,两只手一收,操进了袖口里。然后,抬头向着太阳或低头眯瞪着眼,就这样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在这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爷爷可以一个字不吐,一句话不出,有时候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爷爷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一丝笑意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故事和人生的沧桑,也无人领会。沉默是一种境界,微笑也是一种境界,我不知道爷爷这样的沉默和微笑,是不是晒太阳的最高境界。

  村庄的孩子也晒太阳,他们有他们的晒法和乐趣。

  一个村庄和一场大鼓书

  冬天的夜晚,村庄的人真的是无事可干。白天都没什么事了,晚上还能有事么。要说有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去听大鼓书。

  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大鼓书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村庄的人,为了晚上的大鼓,都早早地做饭吃饭,来到书场坐着等着。要是上街、溜门,或者走亲访友回来迟了,那就跟肚子憋气跟饭有仇。饭可以不吃,书不可以不听。

  在我们那一带说书的艺人,是个瞎子,瞎子的眼睛怎么瞎的,是天生还是藏着一段不寻常的故事,谁也不知道,村庄的人问过,瞎子总是摇头不说。别看艺人的眼睛瞎,肚子里可装着掏不完的故事,春秋战事,随唐演义,水浒三国,风起又云涌,凄凄又艾艾,一路讲唱下来,直唱到天方发白,星晨暗淡。

  书场子摆在西村的二磊家,这是雷打不动的,为什么?二磊的爹娘都是书迷。冬天的天,黑得早,到了五点钟的时候,二磊家的三间土屋,都满满的了,板凳子,暖炕上,能坐的都被先来的坐着。后来的,就随便找个地面坐下来,而要算锅前锅后挤得人最多。冬天本来就冷,晚间更冷一筹,是就着那一脉饭火后的余温吧。

  天黑透了,该来都来了。只见艺人抬头,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艺人扫的时候,大家伙就笑,毕竟艺人光扫看不见。村人的笑,毕竟没有恶意,艺人也就不往心里搁,提起鼓槌,咚咚咚一阵好敲。鼓点落下,众人的笑声也被敲落下来。开场前,艺人往往以一首七律或是一首词作头,这些七律或词,我们根本就听不懂,因此也就不关心。接下来是一段笑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跟话本内容有关的开场白,有好几种叫法:入话,楔子,笑耍头回,得胜头回等等,这些开场白,大都是带有插科打诨意味的短小故事,津津有味,逗得满屋笑声。真正进入正题的时候,大人们大都闭上眼睛,不闭上眼睛那还叫什么听书呢。孩子们可不像大人,都睁大着眼睛看着说书的艺人,耳朵竖得直直的,一脸的惊奇与羡慕。说到精彩处,艺人手中的鼓槌一抬,咚的一声,闭上的眼睛一只只被敲开了,而整个村庄却被敲得更静了。

  月亮趴在窗子上面,不知道是不是在听书,如果不是,趴在窗子上干什么呢,如果是,她能听得懂么?这是后半夜了,带小小孩的就把熟睡的孩子扛在肩上,一直扛回家,急促促地去,然后再急促促地回来。也有就让孩子趴在大腿或者伏在胸脯上睡的,那就是大一点小孩了,扛起来费劲吃力,只有等收场了,再把孩子叫醒,拉着孩子回家。孩子要是不醒,就朝着小屁股拍二巴掌,有时候孩子是拍醒了,而哭声也被拍了出来,孩子倒不是被拍痛了,都穿着棉衣棉裤,再怎么用力也是拍不痛的呀,莫非是孩子的梦被拍跑了?

  一个高潮结束,艺人摆出收场的架势,鼓声一阵密似一阵,口中念道:“那伙泼皮怎的作弄秦琼,且听下回分解。”念毕,鼓槌一划,戛然而止,收场。书迷们纷纷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借着媒油灯捡掉贴在腿上鞋上的草秸,带孩子的,就拉起腿上或胸脯上的孩子。且慢,就有几个书迷站着不动,眼睛盯着说书的艺人,盯着艺人身前的架子鼓,他们还觉不过瘾。然后,就有人开口,请求艺人再来一段,说天还早着呢。其实,大家都知道天已经不早了,月亮都转到窗子的西边角了。一个人央求,几个人都跟着央求起来。艺人是觉得自己没讲过瘾呢,还是听不得村庄人的央求声,豪爽地答一声:好,来一段就来一段。于是,准备走的,又都重新坐下,已经抬脚踏出门外的,也都返回屋内。等众人坐定后,艺人并没有接着就来。艺人不急,伸手端起二磊爹早就冲好的茶,一口一口地品。听书的也不急,又讲又唱的,老半天了,谁个不明白,品个半小时我们也等着。

  月钩西窗。艺人又“咬牙切齿”地唱了一大段,把鼓一收,说一声明晚接着分解。众人这才睁开眼,方觉过瘾,一个个起身离开书场。

  狗吠声,脚步声,此起彼伏,就像一粒粒农作物的种子,被人撒进村庄的泥土,一会儿销声匿迹。这些声音的种子,不知会不会发芽,开花,结果?

  把阳光梳进牛毛里

  进九之后,天凉了,牛就从屋外被牵进屋内,在屋内过冬。村庄的人,都是这样待牛的。

  我家也有牛,是条黄犍牛。黄犍牛没有单独的房子,就和爷爷住在一起,每天晚上,由爷爷负责,起来给牛把尿端粪。因为这样子,爷爷的屋子牛味十足,爷爷的身上也牛味十足。

  那个冬夜,我和爷爷睡在一床,也和牛住在一起。一盏煤油灯挂在半墙上,灯光很暗,暗得只能看见牛的大概轮廓,而老牛咀嚼反刍的声音却分外清晰。我老是睡不着,一来是爷爷身上的牛味,二来,也是主要的,就是牛鼻子喷出的热气一直朝着我,喷在我的脸上,我侧过脸,又喷向我的耳朵,我钻进被窝,那热气就透过被子喷到我的身上,热呼呼的,夹带着很重的牛的气息。后来,是天太冷吧,我感觉那热呼呼的气,喷在头上,头上舒服,喷在脸上,脸上舒服,就像妈妈用一条热毛巾焐着。有了这种感觉,牛的气息突然好闻起来,渗和着一股浓厚的泥土味。我在猜想,那一定是牛耕田耙地时大地给溅的。那个夜晚,我在牛鼻子热呼呼的气息中,在牛味浓浓的房子里,睡着了,美美的,感觉特别好,就跟在母亲温暖的怀中一样。

  天亮了,太阳从东窗透进来。窗子是格子窗,由几根竹片从窗后泥上去的,一同泥上去的,还有一块半透明的塑料薄膜。光线就是通过那塑料薄膜射进来的,一束一束地地打在牛的身上,把本来就黄兮兮的牛毛,照耀得金灿灿的。爷爷早起床了。我躺在床上,看爷爷把一桶黄黄的牛尿端出去,牛尿太重,爷爷的步子有点不稳,牛尿顺着屋子一直撒到屋外,一条湿湿的牛线趴在地面上,像一条被人拉长的蚯蚓。而牛呢,正回头看着,一脸的乐呵劲。牛在乐什么呢?

  十点来钟的时候,牛被爷爷牵到了屋外,站在朝东的一面墙角,连着牛鼻子的牛绳很长,麻质的,小拇指一般粗细,爷爷把绳头打个结,拴在墙檐上伸出来的一根木桩上,一头牛被一根绳子拴着,想拴多久就多久,但牛似乎并不感到寂寞。相反,从它的表情和眼神可以看出牛很自在。其时,太阳开始慢慢升温,光线很密很稠,而光质却细腻柔软,这些很密很稠而细腻柔和的光线,毫不客气地一层层铺下来,不管你喜不喜欢,不管你要不要。或许太阳早就知道,村庄的人是喜欢的,要的。

  爷爷站在牛的身边,目光从牛头瞟到牛尾,手却跟着由牛尾摸到牛头,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摸,一遍又一遍,像沾着阳光给牛洗澡,洗了冲,冲了洗,爷爷是不是觉得,反正阳光多着是,不用花钱。爷爷的目光的抚摸,爷爷宽大手掌的抚摸,加上暖暖阳光的抚摸,这些抚摸一齐涌向牛,不知道牛会是一种什么样感觉?爷爷抽出一袋烟,离牛一尺来远,吸着烟袋,吐着烟圈,远远地审视着眼前的牛。见我走过去,伸手把我抱在牛背上,牛背的后半部分宽敞平滑,毛绒绒的,坐着很舒服。

  爷爷把我从牛背上抱下来时,差不多是半个多钟头之后的事。爷爷说,你去把牛篦子拿来。冬天,牛身会生虱子,牛篦一是给牛身搔痒痒,一是把虱子从身上篦下来。这只篦子,我也不是第一次替爷爷拿了,一掌来长,中间还折断了几根篦齿。我把牛篦拿过来当口,我看到那头牛友好地朝我一笑,是的,是笑,那种表情就是牛的笑,那是爷爷告诉我的,至今我还记着那个表情,有点古怪,有点腼腆。爷爷把篦子拿在手中,对着太阳,用拇指甲滋滋滋,一连划上好几下,随后,一种像旧被面被撕开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我知道,爷爷动作的真实内容,是要把篦子上的灰尘划去,然后再去篦牛身。爷爷就用篦子在牛身上来来回回地篦,跟他做一件农活的神态差不多,由后向前,一片一片地篦,极为认真,都有点过分了,爷爷给我梳头时也从没有这么认真过。那条犍牛,身上有好些地方没毛,一方面是自身褪掉的,一方面是身上痒痒时在墙上蹭掉的。没有毛的地方,爷爷也不放过,狠狠地篦几下,一遍篦完,爷爷又由前向后再篦,篦完了上身篦下身,爷爷篦到牛卵子的时候,我看到那条黄犍牛身子一颤,还“哞”地叫了一声,牛是不是害羞了呢,不是害羞,又是什么?为什么早不叫晚不叫,碰到卵子的时候叫呢?

  如果把牛身比作田地,那爷爷手中的篦子,就是那锐锋的犁铧。而一篦篦篦下去,就相当于翻起了片片黝黑的泥土。那些阳光呢,也不推让,顺着这翻起的泥土灌进去,小雨一样,把泥土灌得足足的饱饱的。就这样,爷爷把一粒粒雨丝般的阳光,顺着篦齿的方向,梳进了牛毛里,把牛身灌得饱饱的足足的。

  庄稼需要阳光,接近庄稼本质的牛,也同样需要阳光。这个道理只有爷爷懂得,不然,他也不会把阳光一个劲地往牛身上梳理。

  活着的村庄

  雪飘着,一点也不小巧,大得有点老土,都有点不像雪了,都有点像棉花团了,都有点像一张一张白纸了,都有点像一只一只白天鹅了。

  这是我和母亲没有料到的,我们从外婆家出来时,天空鼓鼓的一肚子雪,这一点我们是清楚的,但那些雪,没有立马下下来的意思,谁知道说下就下了呢。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没个累似的,地上早厚厚地一层了。这天空是不是除了下雪就没事可做了,还是觉得下雪很有趣?

  雪的本意是什么呢?是不是想把村庄封住封死?好让我们找不着路,回不了家?

  爬过山顶,我和母亲干脆停下来。下雪又不是下雨,身上落上再多的雪,也没关系,用手拍拍就得了。母亲戴着一条头巾,是村庄妇女头上常见的那种,橘红色的,这橘红色的头巾,在这满天飘舞的雪景下,就像一团火,一面旗帜。我看着母亲,不知是不是那条头巾的缘故,我觉得母亲真的好美好美。或许在每个孩子的心中,母亲都是最好最美的吧。

  村庄好像真的被封住了。

  我说,村庄被封住了,怎么回家?

  母亲笑了,抚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村庄是不可能被封住的,放心好了,妈妈闭着眼都能带你回到村庄,回到家。我看着母亲,觉得母亲有点骗人,为什么村庄就不能被封住?如果雪真得下得好大好大,像一床厚厚的被把村庄盖个实呢?母亲好像看出我眼里的疑问,望着村庄的方向说,一个人在一个村庄住久了,这个村庄就会装在这个人的心中,那是任何大雪也无法封住的领地,村庄就像一个人,他是有样子的,是有呼吸的,村庄是活着的村庄。

  其时,我才半个母亲高,母亲的话我根本无法领会,不但无法领会,疑问却更大了。想想看,在一个孩子眼中,村庄多大呀,人才多大!怎么能把村庄装在一个人的心里呢?还有,村庄怎么能跟人一样,有呼吸有样子,怎么会是活着的呢?

  母亲拉着我,我们向着村庄的方向行走。母亲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着村庄的方向说,你看呀快看,那儿,看到了吗?草房子,麦秸垛,那盘石磨,那扇柴门,那道篱笆墙,虽说被封住了,但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那不就是村庄的样子吗?我的目光沿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在母亲的提示下,尽管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我还是一点一点地看出来了,草房,麦垛,石磨,柴门,篱笆墙。不光是母亲指给我的那些,我还看到了那棵枣树,那道堤坝,那条小河。一个个轮廓依旧,样子如初。不同的,只是他们变白了,变胖了。白是白了,胖是胖了,但我不会认错的。真的,不会认错的,说到底,他们不就是穿了一件厚厚洁白的衣衫么?穿了白衬衫,我就认不出来了么?突然间,我觉得我的眼睛真的好历害,好像法力无边,化去了盖在村庄身上的所有积雪,使村庄现出了真容。

  雪,说停就停。村庄,就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白纸。

  在抵达村庄前,我听到了村庄的呼吸声。这次,是我自己听到的,没有母亲的指点和提醒。起先,我听到的是我爷爷抽烟杆的声音,是不是我在外婆家呆了几天,心里想爷爷了呢?那声音是从那间牛棚里传出来的,一下接一下,吧哒吧哒,爷爷身边的那条黄牛喷出来的热浪,也一同向我涌来,清晰分明,而且仿佛热浪都喷到了我的心中;最典型的呼吸,大概要算从家家户户烟囱里飘出来的炊烟了。那个时辰,好像是该做晚饭的时辰了,不然,不会每家的烟囱都飘着烟,长长的,时断时续地,那可是实实在在从村庄肚子里吐出来的呀。还有,我看见一只麻雀,或许,根本就没看到,只是感觉到罢了,那只调皮的灰不溜秋的小麻雀,就站在我家院落的梅枝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她在跟谁说话呀,是在跟我说话吗,还是村庄吐出来的一种声音?

  这都是儿时的记忆。这些年来,我一直漂泊他乡,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也不可能把村庄忘怀。母亲说的对,一个人只要在村庄住久,哪怕是住过,村庄就会装进这个人的心中,不要说大雪不可能封住,就是高山大海也无法阻挡!

  因为,村庄是活着的!

  姐姐和一只扯线团的猫

  那个午后,太阳可能被谁添了一车上等的煤球。冬天被烤热了,村庄的感觉,小阳春一样,暖暖的。

  西墙根下,一张藤条椅,敞开着胸怀,像要等待接纳什么。阳光直直下来,从容地落到椅子上,厚厚的一层,仿佛随手就能揭下来的一件衣服。姐姐走出来,走到椅子前,看着椅子上的阳光,样子很生气,姐姐是不是觉得阳光把她的位置占了去?

  姐姐顺势坐下,把阳光从椅子上赶走。阳光是离开了椅子,但阳光又从椅子上跑到了姐姐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阳光是不是在生姐姐的气,会不会这样的意思:叫你把我从椅子上赶下来,我可要赖在你身上不走了!

  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姐姐,懒洋洋地躺着。

  一只猫,走了过来,轻轻的,伸着懒腰,那表情,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懒洋洋的猫,在姐姐的脚边停下来,用前爪蹭几下面孔,抬头看了姐姐一眼,很快地睡上了。猫不是真的要睡觉,猫只是眯着眼睛在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冬天的午后,是不是所有的动物,包括人,都是懒洋洋的?是不是这种情况:有了懒洋洋的阳光,才有懒洋洋的姐姐,才有懒洋洋的猫。如果追根究底,那么,都是阳光惹的祸喽!?

  阳光是一首催眠曲,姐姐很快被催进了梦中,手中的线团掉了下来,球一样滚出去老远。因为线团是粉红色的,阳光下就像一团火在往前跑,跑成一团金子。

  猫被吓醒了,猫根本就没睡,猫只是眯着眼睛在享用着阳光。有线团的地方,总是有猫,猫和线团,一直都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这种现象,小时候我就发现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不是猫喜欢动感的东西呢,还是猫天生就是调皮蛋?

  线团还在滚,猫沿着线团滚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一眼姐姐,倏地跃动起来,箭一样冲去过,身体轻飘飘的,像一阵不易察觉的风。

  猫用前爪抓着线团,猛地一挑,线团滚动了起来,猫的本意可能是想把线团朝着姐姐的方向滚动,而实际效果却相反,线团越滚越欢,离姐姐越来越远。

  猫是聪明的,跟人一样聪明。再一次抓住线团的时候,她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挑动了。线团终于滚回来了,滚到了姐姐的脚边,但滚动过程中被抽下去的线,并没有被拉回来,仍旧伏在地面上,弯弯曲曲,像从飞机上往下看的亚马逊河。

  猫抬头看看姐姐,姐姐还在懒洋洋地睡着。猫有点生气,张开嘴咪咪叫了两声。猫为什么要把姐姐叫醒,是不是想告诉姐姐,线团是她滚回来的呢?

  姐姐真是睡得太死,这回猫彻底生气了,她倏地跳将起来,两只前爪用力的抱住姐姐的胸脯,猫这样干着,嘴里咪咪地叫个不停,猫的叫声是不是一种语言呢,如果是,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这样:死丫头,我看你还睡不睡?!

  姐姐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上,是猫爪触动了她的春心么,还是姐姐正在做着一个美美的梦。姐姐用力把猫的两只爪子掰开,一伸手,把猫抛出去老远,嘴里死猫死猫地骂着,气得胸脯颤颤的。

  猫站在很远的地方,朝着姐姐望了一眼,满脸的悠闲,转身度进了屋里。

  线团以及那滚出去老远的一根毛线,一同走进了姐姐的眸子里。姐姐的眸子闪闪的,热泪一下子盈出来。姐姐是不是知道误会了猫,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线团从手里滚了出去,是猫把线团滚回来的呢?

  其时,我在离姐姐不远的地方,伏在地上,用一根枯草茎斗着一只蚂蚁玩,那只蚂蚁真好玩,我用草茎的尖端刺他的时候,他也不生气,也不哭。或者蚂蚁是哭了,我根本就听不见也说不定。是的,蚂蚁哭的声音我是听不见的,就是听见也没什么意思,我又听不懂她在哭什么。奇怪的是,我听见了哭声,我转脸一看,哭声是从姐姐那边传过来的。毫无疑问是姐姐在哭,声音不高,像蚊子哼一样,嘤嘤地抽泣着,怪伤心的样子。只是,我不明白,姐姐好端端为什么哭起来。我知道姐姐手中的毛衣是织给谁的,是织给大功的,大功是春耕的时候出村的,是唯一一个走出村庄的人,为这事,姐姐还和大功吵过一架。那么,是姐姐在想大功了?也难怪,春上就出去了,都过冬了,到现在一次也没回村,能不想么,说不想那才叫骗人哩。信只来过一封,说要到过年才回来,过年还有几十天,几十天呀,那还不把姐姐的心等焦等煳了。那么,是不是姐姐在责怪自己手笨,都这等冷的天了,一件毛衣还没织好,大功在他乡会不会挨冻?毛线呀毛线,你总是在姐姐的心里牵牵扯扯的,扯不断心里乱,而且越扯越乱,姐姐的心里一乱可不就哭了么!

  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姐姐究竟为什么哭,我至今也不知道。

  母亲的菜园子

  多好看的一片绿呀。

  那天,我和母亲一人握着一把菜刀,向菜园子走去,一走进菜园,母亲就说了这句话。母亲说这话时,表情木然而伤感,透着深度的惋惜和遗憾。其时,我已上了初中,我不能十分明白,而我也明白个大概,因为这些菜,毕竟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从撒种到育苗,从育苗到裁下去,然后浇水施肥,全是母亲一个人的事,这跟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拉扯大没什么区别。现在,让一个母亲,把自己精心呵护的小生命,一个个地砍了,而且是自己动手砍,怎能不有点伤感而遗憾!

  园子里的雪还没化光,一棵棵绿绿的菜叶上铺满着,不过,铺得不严实,一些绿还是从雪缝里钻了出来,零零星星的,穿插在雪片之中,躲藏在雪花之下。这大概是我见过的冬天里最美的景致了!

  进园子之前,母亲就告诉我,要把菜园子的菜全砍了,淹起来,开春的时候,可以作一春的小菜。母亲说的没错,我们家许多年一直这样,整个春天都不买菜的,一次也没有,就用冬天淹起来的咸菜凑合着。不是不想买,是没钱买,有时候连锅都揭不开,哪还谈得上买菜哩!

  天很冷,菜刀的刀锋亮灼灼的,那才真叫寒光闪闪呢!

  母亲说,动手吧,别客气。说这话时,母亲并没看我,好像对着那些青菜说话。母亲说完,弯下身子。我以为母亲要动手砍菜了,因为我看到母亲,一手握着刀,一伸手把一棵青菜掳过来。母亲掳青菜的动作,跟收割麦子时把麦子掳过来的一样,不同的是,麦子是高的,青菜是矮的,割麦用的是镰刀,而眼前用是菜刀。实际上,我的感觉是错的,母亲没有急着砍下去,而是把刀抽了回来,转一个弧度,轻轻地,用刀背把眼前菜叶上的雪,一片一片地给弹了。有些雪花已凝固了,冻在菜叶上弹不下来,母亲就用手小心地扣,实在扣不下来,就低下头用嘴吹口气。冬天里,母亲嘴里呵出的气是热的,而且是有形的可视的。母亲就用这些热的有形的可视的气,去熔化了凝固在菜叶上的雪。母亲吹气的时候,表情很倔强,眼睛盯着那些凝固的雪,好像在说,看你顽固不顽固!

  其实,在母亲做这个过程的时候,我知道母亲的做法是多余的,纯粹的多余。再顽固的雪,也没什么好怕的,砍下来,往水里一放,不就得了,自然而然会化得一干二净。难道说母亲不知道这个道理?不会的,母亲是知道的。“再顽固的雪,往水里一放,自然而然就会化得一干二净”,这话就是母亲告诉我的。那么,是母亲暂时忘记了这个道理?一个道理,一个常识性的道理,一个曾经告诉别人的道理,会不会轻易地忘记呢?

  菜叶上的雪被母亲弹掉了,扣掉了,吹掉了。经母亲“处理”过的菜地,一片绿变戏法似的冒了出来,油油的,泛着春天的生机与活力,那种绿,是一种深绿,绿得你不敢伸手去触抚,一触抚就有可能淌满菜畦,洇透大地。望着眼前的绿,你会站在深冬的季节里感叹不已,为母亲而骄傲,因为这种绿,只有在母亲的菜园子里才会有,是母亲的双手持弄出来的,简直就是冬的灵魂和绝唱啊!

  多招人的菜呀!母亲站起来,迷茫地说出一句。

  母亲没有动手。母亲没有动手,我也不敢动手。我站着,看着母亲,揣磨着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是的,母亲怎么还是迟迟不动手,打算做什么呢?这鬼天这么冷,这块菜地早砍掉早回家呀。母亲最终并没有什么特别举动或者仪式,母亲只是沿着菜地,左边转转,右边转转,走过来又走去,有时候,蹲下身子用手抚摸一下菜叶,或者弯下身,凑近鼻子闻闻,仅此而已!更为可笑的是,母亲还把一棵被大雪压斜的菜根扶正,用手中的刀,铲一撮土填在根部,再用手摁紧摁实。有这个必要吗,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一会儿还要把她砍掉的呀。

  那一片菜地砍下后,我看到母亲泪流满面。

  后来,我从初中升到高中,又从高中走进大学,我学的东西越来越多,但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因为一片菜地泪流满面,为什么面对即将砍去的菜地,要除去菜叶上的积雪,并且把那棵被雪压斜的菜根扶正摁实。

  如果有谁明白,告诉我好吗?

  一堆柴火和她的影子

  年前二十出头,村庄人要做的大事,不外乎两件:一是年货。糕点糖果,鸡鱼肉蛋,鞭炮红纸,不一定要多,但一样不能少;另一件就是劈柴火。过年的时候,总不能跟往常一样,老是用稻草或麦秸烧火做饭,那样还不把人急死,而架柴烧起来可就不同了,那红红火火的气势,那噼噼啪啪的声响,才有一股过年的味道呀。因此,备柴火就成了村庄仅次年货的第二件大事。

  村庄里,家前屋后,沟旁堤上,树多的是,大都是农家人随意裁下的,也有树上落下的树种自然生发的。这些树,长成笔直粗壮的不多,而歪八斜扭不成形的多得很。对待这些多得很的树,村庄的人早在年前一二个月的时候,就对他们不客气了,一株株连根刨起来。这能怪谁,谁叫他们不成料呢。而那些虽直虽粗,但看上去是死树胚子一棵,开春不会发芽的,也会遭遇同等的连根刨命运。刨起来的树,被连干带枝地拖到院子里,放在不碍事的院旮旯,然后就由着寒风一天天吹,冬阳一天天烤,吹烤到腊月二十几的时候,树干树枝上的水份早跑了,人们才把他们一株株肢解劈开,码成柴火堆,留着年里用。

  我家的柴火,从备料到劈材,从劈材到码成堆,常常由父亲和我一起准备。母亲是不动手过问的,毕竟是力气活,而力气活是我们男人的事。那一年,劈柴火的活,比往年推迟了几天,大概到了二十八的上午才准备,为此,母亲好像责备了父亲几句,母亲的责备轻描淡泻,没有多少较真的成份。父亲也不辩解,其实,父亲一直不停地里外忙着,没有抽出空子,或者是父亲认为,这二十八备柴火,不会耽搁过年用的吧。院子里有几棵已经死亡的树,毫无规则地堆在一起,这几棵树躺在院子里,差不多二个月了,黝黑的枝干上,一点水分也没有,那是二个月来风吹日晒的结果,我用手指甲用力地掐,总是掐不进去。只有死树没水分的树才掐不进去,活着的有水分的树总是能掐进去的,不光能掐进去,而且总能洇出青青绿绿的树汁来。

  阳光出奇的好,院子里的冬天不再像个冬天。

  母亲在锅屋里忙着年货,这些年货跟现在当然不能比,但是,比现在不知要香多少倍的香味还是从锅屋里飘了出来。我用鼻子闻了闻,父亲也闻了闻,然后父亲看着我笑了。父亲一边笑着一边把那些散落在墙旮旯的树往一起集中。几棵小一点的,父亲轻而易举地拖到了正阳下,放在一起,而二棵粗大的,父亲拖起来有点吃力,树干是抱起来了,树枝却没法抱起,毕竟父亲没有一棵树高,不可能把树立起来拿走。那些没有抱起来的树枝就趴在地面上,好像在有意和父亲作对,也好像对我父亲把他们从屋后砍下来有点意见,有点报复的味道,就是趴着地面不肯挪动。看到这种情况,我就跑过去帮忙,跟父亲一块把树拖到我们想要的地点。其实也不叫帮忙,我又不是外头人,为自家做事哪能叫帮忙呢,但那时候,我却固执地认为是在帮父亲的忙。

  斧头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父亲还给斧头加了一根木楔子,父亲不想让斧头在劈柴火的过程松动甚至脱落,那样不光危险,更主要的是父亲不想让劈柴火的节奏遭到破坏,父亲很喜欢劈柴火时,那咚咚咚和大地对接的声音,这一点从往年父亲劈柴火时满足的表情可以断定。除了斧头,木墩子也准备好了,圆溜溜,足有半个我高。木墩都用了好多年,除了年终做一次过瘾的劈柴火用,平时一些小的零碎的木活,比如,给猪做个圈门什么的,给牛砍个牛桊什么的,给活动的锄头加个塞什么的,等等,都在这块树墩上进行完工。可想而知,树墩的表面是副什么样的表情了,皱皱巴巴,伤痕累累。

  出奇好的阳光,白花花的,像一些被捣碎的银粉撒下来,散在被父亲劈断的树干树杈上,很快都被吸收了。吸收了阳光银粉的树干树杈,皮肤黑是黑,但健康了许多,也好看了许多。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脸上及额上已浸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这些汗珠,在阳光的打照下,向四面八方散着光。父亲不会发觉,自己怎么会发觉自己脸上的阳光呢。父亲只是闷着头劈,一斧一斧,叮叮咚咚,注意力出奇地集中。我们不能排除父亲和这些树木铆上了劲,但我们也不能排除父亲特别喜欢手中的活。还有,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父亲喜欢劈柴火的节奏和韵律,这些节奏韵律和《诗经》里那首砍砍什么兮的节奏和韵律,是不是如出一辙呢?抑或就是从远古的诗歌里飘过来的吧。父亲是个教书的,父亲一定读过《诗经》,读过那首叫砍砍什么兮的民歌。这只是我的猜测,父亲究竟读没读过那首民歌,能不能读懂那首民歌,只有父亲自己知道。

  父亲劈下来的柴火很讲究,也极有规格。长度大都在一尺五左右,如果用尺子一根根贴着上面去量,我确信误差不会超过三厘米;粗度保持着大差不离,跟一根擀面杖仿佛。为了保持这样一个规格,粗一点的干,父亲就把它劈成二瓣,再粗一点就劈成四瓣,更粗的,就劈成六瓣八瓣甚至十二瓣。当然,一些细的枝条,父亲根本没有办法把它们变成擀面杖那样的规格,父亲不可能让一棵死了的树枝变粗,父亲根本想不出这样的办法,如果能,父亲一定会努力的。想想看,真的那样,变成同等规格的柴火,看着审视着,那才舒心呢。没办法,父亲也只能听之任之,但父亲好像对那些细枝条有些不满,手力下得特别重。父亲明知道这些细枝根本就用不着使那么大力的。硬是使那么大力,这不是不满是什么呢,明摆着的不满嘛!因为父亲用了不该用的力,那些细枝条四处乱蹦,纵横交错,七零八落,跑得满院子都是。这些枝条是有感觉的吧,一定是斧头的口锋太锐利了些,父亲用力也过重了些,弄伤弄痛了他们。不然,他们怎么会一蹦老高呢,就像一个人,被石头砸痛了脚面,伤痛得不得不蹦起来一样。 `

  堆放柴火是我的事情。我先把那些同等规格的集中起来,放在鸡窝的旁边,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弯腰,把那些细细的枝条集中起来。然后按照下宽上窄,底粗高细的原则,一根一根地放,一层一层地堆。尽管是冬天,等我把柴火堆到齐腰处,我的脸上已经堆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这些汗,不用看,都知道和父亲砍柴火时候冒出来的汗,是一个结果,阳光照耀其上也会四面放光的。父亲还在劈着柴火,那咚咚咚民歌一样的声音,很脆很好听,仿佛来自远古,经过父亲的手,传递给那块树墩子,再由树墩子,灌进大地,最后一直传递到我的脚下。我感觉到我的脚下轻微的震动。我想,在屋子里忙年的母亲也一定感觉到了那份震动,一种给人喜悦给人力感的震动。

  柴火堆方方正正地立在鸡窝一测,我站在边上,离开有一步远的样子,看着自己亲手堆起来的柴火,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从心间升起。柴火在没有被父亲劈开之前,四周围着一层皮,呈一色的灰暗色,而一经父亲的斧头劈开,就不一样了,白花花的,崭崭新新的,一小片一小片,完全变了个样。不光如此,原先几乎散发不出任何味道的这些树干树枝,一下子释放出了浓浓的木质香气,这些香气是不带水分的,是干香,像香粉一样飘游在院子里的空气中,而且,因为劈开的是好几种树,香气也就显得错综而芜杂,有清清的槐香,有淡淡的枣香,还有一股忧郁的柳香。

  父亲大概是劈累了,他把斧头放在一边,朝着我这边看着,父亲除了看着我,还向着我伸出大拇指。前面提过,父亲是老师,父亲是不是表扬他的学生表扬惯了,把我也当着他的学生了?要么,就是另外一种可能,是我堆的柴火的确有梭有角出样儿,真的值得父亲竖起大拇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愿意接受,都使我内心充满着自豪和满足。

  这样一堆方方正正灰白相间的柴火,无疑是美丽的。我站在亲手堆放的美丽旁边,把目光从表扬我的父亲的拇指上收回,重新以一种审美的眼光看着那堆柴火。当然,当时我根本还不理解审美这个词的意义,但我的目光已经具备了审美的性质和功能。这次审视,使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是阳光从一边制造出来的,静静地伏在柴火堆的西侧,像一张黑而又黑的狗皮被谁绷在地面上。因为觉得太像一张狗皮,我走过去在上面踢了一脚,而影子一动不动,我才明白影子根本就是踢不动的(在此之前,我从未用脚踢过影子,还不知道影子是踢不动的)。柴火看上去比较整齐,但用影子一衡量,就看出破绽来了。那堆柴火中哪几根伸出来,哪一根伸的最长,都在影子中表现得清清楚楚。我也因此对我堆放的柴火不满起来。我走到影子的一面,蹲下,顺着影子伸出老长的方向,想把那根伸得老长的柴火找出来,等我找到那根把影子伸得老长的柴火时,我发觉那根柴火并没有伸出多长,只是伸出一点点,最多一节中指长。至今我仍然不明白,那根从影子上看上去应该伸出老长的柴火,为什么在柴火堆里并没有伸出太多;反过来我也不明白,那根并没有伸出太长的柴火,为什么投出来的影子,却伸得老长。影子有弹性吗,还是被太阳扯长的呢?

  我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些年来,我一直寻根究底,这颗完美主义的种子是什么时候埋下的,从这次关于柴火的回忆中,我终于找到了那颗种子的栖息地,那就是当年堆柴火的小院。尽管我知道,那根柴火并不影响那堆柴火的整体效果,但我还是决定从柴火堆里把她抽出来。柴火夹在柴火堆的中间,抽一根就要动全身,当我试图把那根有点讨厌的柴火抽出来时,整个柴火堆都在动。我有点生气了,就用力地抽,我越用力,那根柴火犟得很,就是不出来,不出来也就算了,整个一堆柴火,也跟着变了形,大有跟那根柴火同甘苦共患难的意思。我像我父亲刚刚劈柴火时跟柴火铆上劲一样,我也跟这堆柴火铆上了。我的本意,只是想把那根伸出的柴火抽出来,而实际上,最后被我抽出的不光是那根柴火,还有那一堆柴火,那堆柴火由变形到拉长,最后彻底倒下了,碎了。等我再找影子时,影子也碎了。

  我哭了起来,为那一堆被我抽倒的柴火和碎了的影子。

  父亲的劈活做完了,双手掐着一捆劈开的柴火,微笑着走过来,往我面前那一堆倒下的柴火堆上一放,哗啦一声,粉一样的树香和着灰尘飘浮上来。父亲弯腰蹲下,拉着我的手,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替我把眼泪抹干了,冲我善意地笑笑,说,过年了,都要长一岁了,还哭鼻子,丑还是不丑?后来,我和父亲一起把倒下的柴火重新堆了起来。这一次,我是一边堆一边对照着西侧的影子,柴火堆渐渐地长了起来,高大起来,西侧的影子明朗而修长,最终使柴火堆和影子都达到了我理想的结果,这个结果无疑是最完美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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